杨黄悦评赵毅衡《叙述学讲义》
杨黄悦 四川大学2025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叙述学到底讨论什么?叙述学仅仅研究文学文本吗?作者与叙述文本有何关系?纪实与虚构如何区别?叙述的分层怎样导致了时间差?如何通过叙述达成“三界通达”?赵毅衡老师的这本《叙述学讲义》给出了生动的答案。本书又饱含着赵老师多年来读书思考、课程教学的心得,围绕一个个系列问题展开,适合作为叙述学的入门指南,说理论证上环环相扣,举例尤为丰富详实,读来常有茅塞顿开之感。
赵老师在本书前言中写到“叙述学整齐的思维方式,那种虽然复杂但却环环相扣的逻辑,以及实际应用时的生动说服力,让我选择了将叙述学作为博士主修学科。”赵老师眼中的叙述学是如此,写下的这本《叙述学讲义》也同样如此。《讲义》既以理论之锋利厘清概念缠绕,又以生动浅显例子进一步阐释问题,其思维之敏锐、知识之广博、教学之细致让笔者由衷拜服。因此,笔者将从由内而外的全书结构、环环相扣的行文逻辑、旁征博引的阅读漫游三方面进行梳理评析。
一、叙述学的边界:从文学文本到广义叙述学
叙述学是什么?这想必是叙述学研究绕不开的一个话题。赵毅衡老师开篇给出定义:“符号学研究的是所有意义活动的文本,叙述学研究的是其中有情节的文本。”然而所谓“由情节的文本”,绝不仅限于基础的小说体裁,而是包括纪实类、影视类、演出类、实用类等广义叙述。具体而言,小说、历史、电影、戏剧、游戏、广告来自于梦境,都可以纳入叙述范畴,用叙述学理论和方法厘清其生成逻辑。
从整体行文脉络看,本书正是从小说叙述学的基础问题逐步扩展到各种叙述共有的品质。小说叙述结构复杂,因此,先理清小说叙述学,再引入其他叙述体裁进行对比,将使概念更加清楚。这透露出从内而外、从文学文本到日常生活的思维方式,打造出一个充满想象和无限可能的叙述学世界。
具体而言,第一讲探讨了叙述的本质。叙述是串接人类经验的方式,也是人类根本的思想方式。赵毅衡老师认为,叙述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包含情节的符号文本,且此文本有人物参与的变化。二是此符号文本可以被接收者理解为具有合一的时间与意义向度。通读全书后笔者发现,这样的定义统领全书论述,既点明了叙述文本一定具有的人物或拟人物,又暗含着叙述者、接受者等叙述必备要素,还引发出后文关于情节、叙述时间、叙述分层等诸多关键问题,是一个极好的引子。第二、三讲围绕叙述者、受述者,隐含作者、隐含读者两组概念展开,通过叙述者人称、叙述干预、不可靠叙述等问题,逐步切入叙述主体。第四、五讲围绕叙述视角、转述语,形成两个相对独立的专题,重视叙述方法、结构上的研究。第六、七讲关注叙述时间问题与情节问题,着重强调了情节的非时间化,即现代小说的空间化特征。第八到十一讲将笔触扩展至广义叙述领域,探讨小说、电影、戏剧、广告等叙述文体面对的纪实与虚构问题、叙述分层问题、底本与述本问题。第十二讲中,赵毅衡将叙述化作通达实在世界、可能世界、准不可能世界的钥匙,分条理析地安放了纪实叙述、现实主义文学、奇幻文学等多元文体,具有很强的理论统筹力。
二、理论的刀锋:概念与意义拆解
上文简要列举了本书探究的诸多问题,受限于篇幅,很难将全书讨论的诸多术语、辨析的诸多概念囊括其中。但全书的理论光彩又尤为出众,因此,笔者将选取阅读过程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几个代表问题,试图以理论之刀锋厘清部分概念。
首先是不可靠叙述。作者要讲清楚不可靠叙述,首先理清了叙述中的主体关系,即作者必然租赁一份主体性给叙述文本。这种“租赁”并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视情况在文本中借用作者主体中的“部件”。笔者认为,从这个角度而言,“知人论世”的文学批评便有些危险。作者是会撒谎的,而文本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自成一个世界。因此,试图将生平经历与实在文本一一对应,特别需要谨慎。事实上,作者自身并不进入文本,而是委托叙述者作为代理人。而隐含作者是文本价值观的体现者,由读者引出,也由读者赋予其意义。因此,隐含作者是不死的,只要文本存在、读者存在,隐含作者就存在。
将隐含作者与文本中显在的叙述者对照来读,便可以发现文本中的不可靠叙述。只要叙述者与隐含作者口吻不一致,叙述便是不可靠的。赵毅衡老师指出,不可靠叙述需要纠正,但高明的不可靠叙述却可不加纠正地向读者展露叙述真实。叙述者身上两种价值观并存,给反复批判性阅读以及读者的二度叙述留下了空间。这让笔者想起了鲁迅先生所说:“《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的……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红楼梦》情节的欲语还休,旁起的评论干预,乃至写宝玉之痴、黛玉之妒的“言不由衷”,均为文本的二度叙述留下了丰富的空间。正如赵毅衡老师提到的:“文本不是自我封闭的整体,而是一个充满不定点的解释邀请函。”
再来看叙述分层一讲。“一个故事中的人物变成叙述者,这就是叙述分层。”从这个角度来说,叙述是一种层层嵌套的结构,高低层叙述中存在时间差,即高一层的叙述行为必然发生在下一层叙述行为之前。而说书人、剧院、电影这类叙述体裁也充当了一层“叙述框架”。然而如果叙述世界开始自我言说,便会出现回旋跨层。赵毅衡老师将回旋跨层视作现代性的伴随产物,即希望文学作品自行解释其生成过程,连同科学对于世界生成方式的解释一起,成为现代性世界观的构成部分。然而这样的回旋跨层必然存在悖论。这里赵老师举了《百年孤独》中的例子,非常贴切。全书是一本需要破译的羊皮卷手稿,一百年后奥雷里亚诺破译了手稿中的预言,并发现自己的破译本身已然被写进手稿,“宛如他正在会言语的镜中照影。”赵毅衡指出,奥雷里亚诺的阅读,正是全书的叙述行为,但却有着百年的时间差,在时间逻辑上无法弥补。按照高低层叙述中的时间差原则,奥雷里亚诺的阅读是全书最高层的叙述,应该在一百年后最晚发生。可羊皮卷早在百年前梅尔基亚德斯写作时就已经存在,又在家族一代代解读中反复重现。这就造成了明显的时间差。这本书到底是百年前梅尔基亚德斯写下的羊皮卷?还是随百年后最后一代奥雷里亚诺的阅读逐渐展开?
三、旁征博引:一次跨学科的漫游
读完全书,除了惊叹赵毅衡老师惊人的理论穿透力,笔者还感受到了叙述学极强的跨学科特性。赵毅衡老师旁征博引的多元案例、循循善诱的写作风格更使得本书既是一本叙述学的入门指南,也是一次跨越学科的思维漫游。
人脑中的语言生成结构与叙述学的底层逻辑息息相关。赵老师在分析广义叙述中的句式时,将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分别与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向度对应,也正指向了奥斯汀言语行为中“以言指事”、“以言行事”、“以言成事”的语式三分。叙述作为人类基本的思维方式,又与哲学、社会学、人类学密不可分。此外,从广义叙述学出发,不同国别与时代的小说、戏剧、游戏等叙述文本,都可以作为叙述学的研究对象,极大扩展了叙述学的研究范围。甚至于当代文化中的品牌广告,也是用讲故事的方式展开意义活动,可以归为叙述学范畴。
笔者在阅读过程中常有疑惑,却又往往能够在下一章,乃至下一段解惑。赵老师采用这样“自问自答”的写作模式,更在短短几页中横跨《红楼梦》、《镜花缘》、《堂吉诃德》、《百年孤独》、《官场现形记》、《爱丽丝梦游仙境》乃至《鬼吹灯》、《W-两个世界》等当代影视作品,真是酣畅淋漓,好读易懂,让人不禁对其课堂心生向往。
赵毅衡老师大胆尝试建立本土的叙述学理论体系,一一串联复杂概念,论述过程层层推进,思想自由穿梭于多种文体,打通学科界限,展现了叙述学作为一门理论工具的独特洞察力与穿透力。更重要的是,这本《叙述学讲义》没有让理论悬置高阁,而是进入日常生活,关注广义上的叙述文本,使理论焕发出新的时代感与生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