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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emiotic Study on Inter-emotionality

作者:Tan Guanghui  来源:符号与传媒  浏览量:2696    2018-09-04 14:55:14

 情感间性的符号学研究*

谭光辉

 

 

摘要:将情感看作一种符号或叙述经历了很长的认识过程,格雷马斯等人的情感符号学研究使情感研究向语言学转向。与语言或符号一样,情感也有组合轴与聚合轴,不同之处在于情感比文本多一个主体轴,主体轴无时不在参与、影响情感的生成与接收。与文本之间相互影响的文本间性一样,情感之间也存在情感间性,情感间性在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中实现。情感间性以伴随情感的形式显现出来,主体轴无时不在参与、建构伴随情感。

关键词:情感,情感双轴关系,聚合轴,组合轴,主体轴,情感间性,伴随情感

 

A Semiotic Study on Inter-emotionality

Tan Guanghui

 

 

Abstract:The process of recognising emotions as signs is far-flung. Greimas and his companions have made a linguistic turn in their emotion studies. Emotion has a syntagmatic and paradigmatic axis like any language or sign; unlike them, however, it has a subject axis that participates in and influences the germination and reception of emotion at any moment. As there is inter-textuality between texts, so is there inter-emotionality realised in the syntagmatic and paradigmatic axis of emotions. Inter-emotionality appears in the way of concomitant emotion, and the subject axis constructs and influences the concomitant emotion at all times. 

Keywords:Emotion; Paradigmatic axis; Syntagmatic axis; Subject axis; Inter-emotionality; Concomitant emotion

DOI: 10.13760/b.cnki.sam.201802010

 

一、情感的符号性问题

当我们讨论情感的时候,不得不面对一个相当紧要的问题:情感是否与语言符号一样存在双轴关系?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它是对情感符号性判定的关键。如果情感存在双轴关系,那么情感就是一种符号或叙述;反之,情感只能被看作一种不可分解的心灵结果。然而,迄今为止,国内还少有人注意这个问题,仅有法国符号学派在某种程度上有所涉及。

将情感看作不可分解的心灵结果的人不在少数。亚里士多德认为情感与语言无关,是人的一种固有的特性,“那些凭感情生活的人听不进说服他改变的话”,“感情是不听从罗各斯的,除非不得不听从”(2003p. 313)。意思是说,情感一旦形成就是一个极其不易改变的状态,感情是没有理性的,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那些天性恶劣、用感情指导行为的人,只能用强迫的方式让他们服从。或许受此观念影响,莱辛认为“替人类情感定普遍规律,从来就是最虚幻难凭的”(2013p. 29),黑格尔认为“情感是心灵中的不确定的模糊隐约的部分”,“情感就它本身来说,纯粹是主观感动的一种空洞的形式”(2011p. 41)。总而言之,情感是不可知的,非理性的。

情感不可知观念直接影响了人们对审美的理解。19世纪之前,多数人都没有将审美与情感进行严格的区分,“审美地把握对象的中心是情感,于是分析情感是首要任务”(宗白华,2015p. 290)。随着认识的加深,荷姆将审美情感从其他情感中独立出来,认为审美情感是一种无利益的情感,以此与其他有利益欲求的情感相区别,康德将这个学说进行了系统化的阐释。康德将审美看作情感的一种,《判断力批判》讨论的核心问题,是知性和理性之间的中间环节的判断力“是否也有自己的先天原则;这些先天原则是构成性的还是仅仅调节性的,并且它是否会把规则先天地赋予作为认识能力和欲求能力之间的中介环节的愉快和不愉快的情感”(2002p. 3),“愉快和不愉快的情感”,正是他要讨论的审美情感。判断力与愉快感谁先谁后呢?康德的结论非常明确:判断先于愉快。本文也认为,任何情感的产生,必然是对某个叙述结果的判断,情感处于叙述的因果链条之中。徐岱认为,康德之后的几百年审美实践证明,“在审美活动中,判断力和愉悦感在逻辑上无所谓谁在先的问题”(2015p. 188),这一点恐怕需要更具体的说明。

苏珊朗格继承了康德和卡西尔,但又有所超越。她认为情感与形式有一种深层的联系,艺术就是人类情感符号的创造。但是她分析的方法建立在这样一个基本认识之上:“一件艺术品,经常是情感的自发表现,即艺术内心状况的征兆”(2014p. 458)。“征兆”一词意味着她的基本观念:情感其实有一定的形式,但是它不能自我显现,只能通过一定的可感知的形式显现出来,情感与可感知形式之间是映射关系。按照朗格的解释,“艺术家所表现的并非实际的情感,而是情感的概念”(涂纪亮,2007p. 304)。朗格通过她强大的逻辑证明了人类情感的通约性,情感成了一种有共同意涵的载体,表达的是人类共同的意义。朗格启发了王朝元,他将艺术的呈现形式称为“艺象”,认为“艺象与情感不可分,是浸润着主体情感的表象符号形式”(2004p. 78)。这些突破性发现,使情感从不可知变成可知。虽然我们不能直观情感,但是我们可以直观某种形式。

符号互动理论的主要特点就是强调语言在情感控制中的作用,强调情感与认知紧密相连(特纳,2006p. 410)。随着认知的加深与推进,人们认识到情感并非不可分解的,也并非与语言或符号没有关系,而是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情感本身存在结构,而且与语言或符号一样,是可以解释与分析的意义活动。格雷马斯的《激情符号学》便是在这个思想指导下的尝试与努力。该书是格雷马斯与他的学生封塔尼耶的共同学术成果,核心目的就是把情感(激情)纳入符号学分析视域之内,建构了情感分析的模态理论与句法分析方法。而在他之前,“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在言语活动领域里谈论情感、感觉、激情和心灵状态,不止是一种错误,而且是一种审美缺陷,甚至是一种严重的科学愚蠢行为”(张智庭,2011pp. 3-19)。但是,由于格雷马斯等人的努力,情感与符号学之间建立了亲密的合作关系。封塔尼耶更是明确地表示:“一种激情首先是一种话语外形,它同时具有句法特征(话语的一个组合体)和它所汇集的多种构成成分(模态、体态、时间等)”(张智庭,2011pp. 3-19)。格雷马斯和封塔尼耶等人的研究,为情感研究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并让法国符号学派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再次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

从以上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出,对情感的认识,经历了从不可知到可知、从模糊到清晰、从综合到分析、从感觉到语言的过程。符号学的加入使情感成为一种可以认知的类语言结构,这一点极其重要。21世纪的科学主题是人工智能,如果不能解决情感的结构问题,人工智能就永远无法真正实现。要解决情感的结构问题,将其符号化恐怕是唯一道路。杨向荣认为:“语言自从诞生之日开始就具有两大任务:一是模仿再现客以世界,二是表达人的主观思想感情,而表征正是这两大任务的执行者”(2016pp. 120-130)。由于表达情感是语言天生的任务,所以情感只能用语言表达,情感就必然具有语言那样的结构。

由于情感也有一种像语言那样的结构,所以必然存在与语言一样的组合轴与聚合轴。同理,如果能够证明情感存在组合轴与聚合轴,那么就可以证明情感本身也是一种语言结构。法国学派的激情符号学研究的立论基础,正是将情感看作一个叙述,“模态”的基本定义,是“主语对于谓语的改变”(张智庭,2011pp. 3-19),动词分析构成了情感的基本语法研究内容。简单地说:情感根源于叙述,情感类型就是叙述类型。

 

二、情感的组合轴

如果我们能够证明一个不完整情感的存在,就可以证明情感并非一个整体,而是由不同部分组成的。既然情感可以是由不同部分组成的,那么它就存在组合轴。

我们知道,雅各布森从两种失语症(相似性障碍和毗邻性障碍)的研究中证明了语言的选择轴和结合轴两个维度(索绪尔称为“联想关系”和“句段关系”,后来也被称为聚合轴和组合轴),之后他又将其应用于隐喻和转喻的分析之中(2014pp. 15-30)。患毗邻性障碍的人失去语言组合功能,不能判断转喻;患相似性障碍的人失去语言选择功能,不能判断隐喻。与之极为相似的是,从情感障碍的方面看,也存在两种情感协调性障碍:“情感体验与外界刺激或外部表情不协调,或与内心体验自相矛盾”,矛盾性情感是指患者对一个人或一件事同时存在两种对立的情感,而且患者本人不感到此种矛盾状态的存在,就是说情感的组合功能出了问题;情感倒错和情感不适切指患者情感反应与外来刺激不一致,或言语、思维活动与其情感表现不协调,这就说明患者在情感选择的时候出了问题(郑瞻培,王善澄,翁史旻2013pp. 56-57)。一个情感要有其完整性,才能符合对某一情感的基本定义。一个自相矛盾的情感不能保证一个情感的基本完整度,比如既喜又悲、既爱又恨、哭笑无常,情感就不能形成一个单一有效的组合。对一个情感错乱的神经症患者,我们就会因此失去判断他情感状态的依据。除了病理性的情感矛盾,在艺术审美过程中,这种情况也大量存在。王朝闻说:“在艺术欣赏活动里,一定程度的暧昧不仅不是对审美感受的障碍,而且有的正好是审美对象的一种独特魅力”,“情感或情绪的复杂性,常常是生活感受的矛盾性和矛盾的复杂性引起的”(1992p. 145)。情感的矛盾性是情感组合轴上的矛盾性,它的诱因正是叙述组合轴上的矛盾性。

另一方面,情感还可能处于未完成状态。比如中国相声里的“包袱儿”,侯宝林总结出其孕育过程包括三个重要关节:结包袱儿、解扣儿、翻包袱儿,“哪一个过程做得不好都会影响包袱儿整个的艺术效果”(1983pp. 81-82)。从欣赏的角度来看,听相声就是为了获得一种喜感,假设欣赏者漏掉了相声包袱儿的某一个环节,那么他得到的情感就是一个不完整的喜感。听一个没有结尾的笑话、看一部没有结局的电影、听只有一半的叙述,都可能导致情感的不完整。叙述需要有一个时间向度和意义向度,而不完整的叙述,构不成一个完整的时间和意义,也就不能激起一个完整的情感。既然情感可以不完整,那么它就应该有一个令其完整的组合轴。

除了上述两种情况,一个情感还可能与其他情感结合,形成一种新的情感形式,有不少情感本身就是复合性的。比如休谟将两性的爱解释为爱与恨同其他感情掺杂在一起后所产生的复合情感,其中至少包括三种情感:“1.因美貌而产生的快乐感觉;2.生理上的生殖欲望;3.强烈的善意或好感”(2015p. 273)。休谟论述的复合情感远不止这一个,比如他论骄傲与谦卑。亚当斯密也认为,对优点和过失的感觉都似乎是复合的情感,对优点的感觉由两种不同的情绪组成:“一种是对行为者情感的直接同情;另一种是对行为受益者的感激的间接同情”,对过失的感觉也由两种不同的情绪组成:“一种是对行为者情感的直接反感;另一种是对受害者的怨恨的间接同情”(2014pp. 85-86)。随着情感研究的深入,我们会发现越来越多的复合情感,黑色幽默、荒诞、悲剧、崇高,等等,都是快感与痛感并在的。绝对单纯的情感,反而很少见。

对复合情感的分析,为情感研究打开了一个新的视野。这让我们可以循此思路不断地将情感进行分解,一些看似不可分解的情感,逐渐变得可以分析。格雷马斯的激情符号学正是循此思路进行的。例如他在《论愤怒》一文中对“愤怒”的分析,认为“‘愤怒’是人从‘期待’(想要合取或想要被合取)到‘不高兴’(一直处于非合取即析取的状态,再到‘报复’(对于受到‘侵犯’的反应)的过程”(张智庭,2011pp. 3-19),愤怒本身不是一个主体实际存在的心理因素,而是一种言语活动的意义效果,它本身是有结构可言的。循此思路,格雷马斯分析了愿望、冲动、固执、希望、失望、吝啬、嫉妒等情感的模态结构,不但复合情感有组合轴,而且我们通常认为的单纯情感也有组合轴。舍勒的《情感现象学》对情感进行分解,最后得出最基本的两种不可再分解的情感:爱与恨,除此之外其他情感都是“复合物”。他说:“任何想从感受及冲动的复合寻求爱及恨的起源,都将徒劳无功”(1991p. 197)。反过来看,舍勒认为除了爱与恨,其他情感都应该是复合的,也就是有组合轴的。

 

三、情感的聚合轴

聚合轴又称选择轴。情感聚合轴可以用来表示情感在发展过程中的可选择性或可逆性。亦是说,如果情感在发展过程中有可选择性,就可以证明情感存在聚合轴。

我们可以轻易地找出很多例子,对同一件事、同一个叙述,人对之产生什么样的情感完全是选择的结果。岛田一男发现:“女人和小孩的心理很像,小孩子的感情变化很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女性也是一样”(2001p. 160)。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是情绪不稳定,是一种思考的模式。再细究之,情绪变化快的人,面对的可能是同一件事,但是在情感发展的关节点上发生了转向,便会得到完全不同的情感体验。这种情形有点类似“双相情感障碍”症患者,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心理性的,后者是病理性的。据称,美国人约有1.2%的人患有此病,他们的情绪在悲伤(抑郁)和欣快(躁狂)两个极端之间波动,医生至今没有了解其病因,也没有找到治愈的方法(美国医学会,2011pp. 31-32)。但是在细细研究其病相的时候,可以发现患者的共同特点在于对生活进行了不同的解释。即是说,对相同的生活,可能因解释的不同而产生完全相反的情感。解释是选择性的,所以情感存在聚合轴。

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中有一个细节,曹七巧见到兰仙,心里既嫉妒又不能表现说出来,还要用说笑来掩饰:“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对于季泽娶了兰仙一事,按正常伦理关系,她应该高兴;按她自己内心想法,她很不高兴。就是说,对这件事,曹七巧有两种情感可能性,而且都是合情合理的,她在语言方面选择了高兴,在行为方面选择了不高兴。这就说明,对同一件事,可以进行不一样的叙述,叙述的结果差异可能很大,差异取决于叙述者的选择。在曹七巧对姜季泽娶了兰仙这件事情上,她的两种叙述结构可能是这样的:A.季泽娶了兰仙兰仙留住了季泽→季泽不再到外面胡闹→季泽有更多时间呆在家中→自己有了机会→喜欢兰仙→高兴;B.季泽娶了兰仙兰仙留住了季泽→季泽不再到外面胡闹→兰仙让季泽着迷→自己没有了机会→不喜欢兰仙→不高兴。情感产生变化,不在于事件本身,而在于对结果的不同解释,解释是可选项。值得注意的是,叙述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其实都是可选项,这就是底本与述本的关系。

按照赵毅衡的观点,每个述本都有一个底本,“一旦文本形成,文本组合就是聚合轴上的选择操作的投影,聚合操作就是文本组合的背景,底本只是叙述操作所形成的聚合背景,是叙述的‘备选备组合相关元素库’”(2013p. 130)。由于情感处理的是一个文本,所以操作方式也是一样。一旦一个情感得以形成,其他可能情感就成为该情感的背景。所有情感都是备选情感库,备选情感库的丰富性取决于情感经验积累的丰富程度。

从以上分析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是叙述过程中的选择决定了情感,而不是情感决定了选择。但是从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几乎都是持相反的看法。那么情感与叙述中的选择到底谁先谁后呢?这就必须回到上文提到的康德关于判断与情感谁先谁后的问题之上。让我们先看下面这个故事:

 

有位太太怀疑丈夫在外面包养情妇,每天都要仔细检查其他女性留下的“蛛丝马迹”。一天,她从丈夫衬衣上找到一根黄色头发,便质问:“这根女人的头发是从哪里来的?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人!”第二天,妻子又发现一根白头发,就又哭又闹:“想不到你连一个头发花白的妇女都不放过,真是恶心。”第三天,丈夫回家前仔细检查,确认没有一根女性头发才回家。这一次,妻子仔细检查没有任何发现之后居然提出要离婚,她吼道:“我真不敢相信你是我丈夫,你居然连头发都没有的女人都不放过!”

 

在这个故事中,妻子是按照情感(嫉妒、愤怒)来组织对丈夫与“其他女人”的叙述的,似乎是情感在先,叙述与判断在后。但是仔细思考我们便会发现,妻子的嫉妒、愤怒的情感并没有先于她对该事件的叙述产生,她在检查丈夫之前并没有愤怒和嫉妒。她检查之后,在无数可能性中选择了这种叙述,而嫉妒与愤怒的情感是伴随着叙述同时生成的。因此,判断与情感是同时的,而非先后的。

那么,为什么妻子以此种方式叙述呢?难道不是情感在决定吗?本文认为,此处我们应首先分清情感的层次。早于妻子的嫉妒与愤怒出现的并不是她的叙述,而是另一种情感:对丈夫的怀疑和不信任。怀疑情绪导致她的叙述发生了偏向,继而引发叙述行为,产生嫉妒与愤怒的情感。情感之间的勾连是很复杂的,莱辛发现:“自然界从来就没有任何一种单纯的情感,每一种情感都和成千的其他情感纠缠在一起,其中任何最细微的一种也会使基本情感完全发生变化”(2013p. 29)。本文认为,情感相互影响的基本途径,是通过影响叙述选择轴上的偏向来实现的。

 

四、双轴关系中的情感间性

由于情感与叙述文本之间存在映射与互动的关系,所以用文本分析的方法分析情感就是切实可行的。情感的复杂性与叙述文本的复杂性是一致的,文本间性导致情感间性的规律也是一致的。上文论述的是在某一单个情感产生过程之中可能存在的组合与聚合关系,而情感间性是用来描述情感之间的相互影响关系的。与伴随文本可分为聚合型和组合型一样,(谭光辉,2015)情感之间的关系也可分为组合关系与聚合关系。

上文讨论的复合情感,都是组合关系。当一个新型的情感组合尚未被命名并形成一个情感范畴时,就可以视为两个独立的情感,情感之间发生相互影响关系就是情感间性。比如,当黑色幽默尚没有成为一个情感范畴的时候,人们就会将其称为“悲喜交加”,认为其中有悲和喜两个独立的情感。当黑色幽默成为一个广为接受的情感范畴之后,人们就会很习惯地将它视为一个情感。

人类情感的进化历程,可能遵循的正是这样一个规律,先有简单情感,后来逐渐组合成比较复杂的情感,再后来人类再也意识不到那些复杂情感的组合性。上文所论休谟和格雷马斯所做的工作,就是在反向寻找这些情感形成之前的构成性因素。早在1895年,H·M·斯坦利就写出了《情感的进化心理学研究》一书,其理论建立的基础是一个假设:所有的情感都是受到一般生命规律制约的生物作用,所有情感的产生和发展服从生存斗争的法则。杜威对斯坦利的书进行了系统的批判,其中一个质疑道出了情感进化过程中的难题:“他这样认为情感之中有着进化过程的推进,他就必须为每一次重大的进化论进展找到情感类型上的一个重大变化”(2010p. 288)。而这一点当然是斯坦利的书没有做到的,更需要后人对此做坚持不懈的努力。大约在20世纪60年代,一种新的进化理论产生了,“它试图用自然选择对人类基因组效应的概念体系解释人类的行为和社会组织”,由此催生了三种进化论研究方法对情感的理解,解释“作为自然选择产物的情感是如何使复杂的社会组织模式成为可能”这个问题(特纳,斯戴兹2007pp. 214-215)。虽然这些理论并没有解决情感如何由简单情感组合成复杂情感的问题,但是其中至少已经暗含了这样一个逻辑:社会组织越来越复杂,所以人的情感只可能是从简单到复杂,令其复杂化的方式,除了组合,别无他途。

组合关系情感间性的第二种情况是,已经成形的情感可能发生相互影响,使情感发生变异。这种情况一般可以称之为“尴尬”,就是互不相容的两种情感凑在一起的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形,内含矛盾的叙述与判断。葬礼中突然奏起欢愉的乐曲,或者婚礼上突然响起哀乐,明星在台上摔倒,都是尴尬的,引发的情感共同特征都是情感冲突,让人失去选择表情的能力。随着文学作品对人的尴尬处境的不断描绘,庞守英声称尴尬已经演变为一种新的审美现象(1995)。尴尬本身成为一种审美情感,当然是另一个问题,我们相信尴尬的内含成分是发展变化的,各种尴尬都是组合关系文本间性影响的结果。尴尬是共时性的。

处于组合关系中的情感冲突也可能是历时性的。先经历的情感可能会减弱或加剧后经历情感的强度,甚至改变它的性质。刚刚经历了悲痛,即使遇到大喜之事也未必能高兴起来;大喜之后再遇小喜事,后来的小喜就几乎可以忽略;刚经历了巨大的痛苦,若遇人来个幽默,幽默很可能被理解成挖苦。情感惯性会对后来的情感聚合轴上的选择产生影响,从而影响后一情感的品质和强度。所以,人生观的培养就非常重要。人生观决定了对人生的总体情感态度,于文江认为“一个人的人生观是他的知识情感,同他对于知识情感的态度”(2012p. 164)。这个总体态度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人的个别情感选择。乐观的人生观可以化苦为乐,悲观的人生观能够化喜为悲,这个规律的本质,就是情感间性。

情感间性也可能发生在聚合关系的情感之中。聚合关系的情感间性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不同主体对同一件事的不同情感相互影响,二是同一个主体在不同阶段对同一件事的情感理解的变化。前者是共时性的,后者是历时性的。

同一件事,由于不同情感主体的立场不同,产生的情感可能非常不一样,亲者痛而仇者可能快。因为同一个叙述包含的情感是无比丰富的,这些情感存在于底本之中,由个体将其实在化为情感述本,但是其他主体可能将底本实在化为不同的述本,合起来可以让人看见底本的其他侧面。他人的情感使我对某事理解的维度和方向更加丰富,甚至可能使情感选择发生改变。本来不喜欢看球,但球场的热烈气氛可能感染我,至少可以让我暂时喜欢,情感有从众的倾向。曾庆香认为:“集体主义文化强调个人利益从属于集体利益,个人在感情上依赖于组织机构”,而在“个人主义”的文化氛围中,“人一般具有较强的进取精神,感情上不会依赖于组织或机构”(2016pp. 173-184)。在集体主义文化中,情感会选择“从”众,说明情感可以受他人情感的影响而改变。即使在个人主义的文化氛围中,情感还是可能被“煽”,就说明语言可以改变情感。

不同主体间的情感趋同,便是“同情”。同情不但证明情感间性的存在,而且证明情感理解的趋同性可能。舍勒非常细致地分析了各种同情作用(认同感、移情感、伙伴感、人本爱及位格爱)之间的交互影响,证明了不同主体情感之间相互影响的作用机制、对他人心灵的感知可能与方式,已经帮助我们实现了对聚合关系情感之间相互影响的论证。

同一个主体,在不同阶段对某一件事的情感也可能发生非常大的变化。小时候的悲伤,长大后可能再也不会觉得悲伤;年轻时的喜怒哀乐,年老时回味就会失去经历时的感觉,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经历的当时和追忆的时候,情感差异极大。许地山在小说《商人妇》中通过惜官之口说了一段宗教性说词:“先生啊,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的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我换一句话说: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过去、未来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乐”。

简单地说,人之所以有关于“苦”与“乐”的不同情感,只不过因为人存在于时间之中。任何一件事,都是既苦也乐的,苦与乐没有什么分别,仅仅是人在不同的时间感受到的情感侧面不一样而已。对个人而言,时间就是情感的聚合轴。那么,存在于个人时间轴上的情感是否会相互影响呢?从《商人妇》的这段说词中得出的结论可能恰恰相反,因为影响此时情感的好像只是时间,现在的“乐”与曾经的“苦”似乎没有关系。

许地山大约是把“乐”理想化了,“乐”成了一个绝对的存在。实际情况也许并不如此,将苦转化为乐,需要的是境界的提升。境界的提升,需要的是情感的积累。“乐极生悲”、“苦尽甘来”,前面情感是后面情感的铺垫,后面情感是前面情感的总结。从因果性的通常定义来看,凡是处于前面的情感都是因,凡是处于后面的情感都是果,但是下文将要论述,这个次序其实也可以颠倒过来。

 

五、伴随情感与情感三轴关系

换一个角度来看情感间性问题,我们也可以借用“伴随文本”的概念对情感间性因素进行细分。与任何文本都有伴随文本一样,任何情感也有伴随情感,伴随情感就是指影响情感感受的一切非情感本身的因素。上述处于组合轴与聚合轴上的其他情感,都可以视为伴随情感。赵毅衡将伴随文本分为六类:副文本、型文本、前文本、评论文本、链文本、先/后文本。情感的伴随因素与之类似。

与副文本对应的是副情感。副情感是非心理性的“显露”在情感外的框架因素,而且往往被误认为就是情感本身,主要是情感主体的表情、动作、生理反应等身体变化,它们本身不是情感,是情感的身体表征。没有副情感,情感无法被他人知晓。情感主体可以通过强迫自己做到不把情感表现出来,但是并不表示他的情感不存在。与型文本对应的是型情感,就是情感范畴,是能够被人类共同认可的情感类型因素。比如古人对“七情”的划分,只是一个大致的分类。其实人类情感远比“七情”概括的要更丰富、更细腻,能够形成相似情感体验的类型因素,就是型情感。

前情感与前文本对应,是指情感产生前的一切情感经验积累。没有一定的情感经验积累,人可能失去许多体验与表达情感的能力,实际上就是情感先验。与评论文本对应的是情感评价。情感评价是情感中的理性因素。情感可能受到理性的控制而发生转向,理性可以控制情感的强度,还可能改变情感的方向。

链文本对应的是链情感,主要是指对他人情感的感知与推测,就是在情感发生时,一切可能被联想、被感知而影响到情感的因素。先/后情感是对同一情感事件在不同阶段的互相影响。上文说过,前面情感可能对后面情感产生影响,那么发生在前的情感就是先情感,发生在后的情感就是后情感。一般说来,似乎先情感可以影响后情感,而后情感不太可能影响先情感。但是,如果在白日梦中设想一个欢乐的未来,就可能影响现在的情感,最终导致设想的欢乐真正到来,情感可能朝向我们设计的方向发展。由于“目的因”的参与,先后情感是可以互相影响的。

上述各类伴随情感使情感问题变得更为复杂,组合轴与聚合轴已经不能将所有伴随情感囊括。任何伴随情感的实现都必须有情感主体的加入,所以组合轴与聚合轴之外就必然有第三个轴:主体轴。三轴运作,使情感成为立体的,而非平面的。情感与文本的主要区别正在于此。文本双轴,可以描述情感对象文本的构建规律。情感三轴,才能用来描述主体无处不在的情感本质特征。

伴随情感无处不在地影响情感,而主体又无处不在地参与了伴随情感,所以由伴随文本偏执引发的情感倾向,就成为主体情绪特征的显现。宗争认为:“在消费社会中,‘伴随文本偏执’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文化现象”(2016pp. 125-134)。伴随文本偏执,可能导致情感偏执。情感偏执现象说明主体对文本意义的实现之影响无处不在,主体轴无时无刻不在参与意义运作。换句话说,情感只有在主体的参与下才可能实现,单纯的文本不存在情感。文本可以记录下某主体的情感,一旦形成文本,情感并不在其中。表达情感的时候是三轴运作,而文本是双轴运作,另一主体介入接受情感的时候,又是三轴运作,情感接受得以实现。发送者与接受者之间的各种伴随情感差异,导致情感传达的变异。

综上,情感是一个三轴运作的叙述,其中包含了一个双轴运作的叙述文本。情感就是主体轴对双轴运作的叙述文本的处理,处理的结果导致一个复杂的逻辑感受,心灵对该逻辑结构进行一个总体判断。该判断可能导致主体在身体上的一些应对,这些应对只是伴随情感而生的副产品,形成我们判断情感的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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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谭光辉,文学博士,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符号学、叙述学研究

Author:

       Tan Guanghui, Ph D., professor of College of Liberal Art,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His research fields include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semiotics, narratology. 

Email: sctgh@163.com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文学作品情感表现与接受的符号现象学研究16XZW007的部分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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