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的符号世界

                                  ——杨利亭评德勒兹《普鲁斯特与符号》

       德勒兹说，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一书奠基于对符号的探寻，而非对于记忆的揭示。的确，某种程度上，符号是构成世界的质料，因为世界的多样性和统一性就在于：形成了多样的符号系列，这些符号又与具体的物质形体（世间万物：花鸟虫鱼、江河湖海、高山平原）、非物质形体（感官触觉、思维、表情、时间）和人相关联，如果不对符号进行破解和阐释，人就无法发现任何真理。

       德勒兹在其《普鲁斯特与符号》一书中，综合了哲学、符号学和文学批评等理论，对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进行了全新的解读——普鲁斯特如何借助于对客观符号载体的追索，来对抗传统哲学思想：反传统现象学、反逻各斯、反先验主体自我。该书主要分为两部分：“符号”和“文学机器”，德勒兹着重探讨了符号的类型与真理的关系，尤其是在第二部分，德勒兹专门探讨了普鲁斯特以感性经验对抗哲学思辩的反逻各斯精神——“与观察相反，普鲁斯特提出了感性；与哲学相反，他提出了思想；与反思相反，他提出了翻译；与逻辑相反，他提出了官能的非逻辑；与友情相反，他提出了爱情；与对话相反，他提出了对沉默的阐释；与古希腊的同性恋相反，他提出了犹太式的、被诅咒的同性之爱；与词语相反，它提出了名字……”本文无意于全面展开对《普鲁斯特与符号》的具体展示，而是选择最令笔者着迷的四种德勒兹式或普鲁斯特式的符号类型，做简明扼要的理论述评。

一、社交符号：延续的替代性

对“人”本身的定义，不同学科的理论家有不同的看法。“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如是说；“人是政治的动物”，阿伦特论到；“人是使用符号的动物”，卡西尔说……这个单子还可以继续列下去，但限于本文谈论的是符号学领域的人，因此，只能悬置其他观点。

按照皮尔斯的无限衍义观点，对于符号的阐释，是运用另一个符号对前一个符号的解释或替代。“一个符号，或称一个表现体，对于某人来说在某个方面或某个品格上代替某事物，该符号在此人心中唤起一个等同的或更发展的符号……”[1]德勒兹认为，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深刻描绘出了社交界所制造的各类社交符号，在不同社交符号之间的相互替代中，不断分叉衍义的，“社交符号不指向某物，它取代‘此物’，它试图根据其意义来确立自身的价值，”并且，社交符号与思想和行动的关联是，它取代思想和行动，“它不再是一种指向他物的符号，无论此种他物是观念的还是超验的形式载体，相反，社交符号最终僭越了其意义所预设的价值”。[2]

    社交符号在形式的不断流转中，成为恒常的意义载体。在《高老头》中，鲍塞昂夫人举办的告别舞会，不仅仅是对情人变心和荣华岁月的彻底告别，它更是在各类社交符号的群英荟萃——在社交符号的迭变和交接中，不同人物的命运发展走向得以呈现。鲍塞昂夫人的告别舞会，对于拉斯蒂涅和高老头的女儿们来说，是扭转下层出身的命运、走向贵族之优雅殿堂的绝好契机。然而，贵族的名声，并不是小资产阶级凭借金钱上的优势可以取代的，因为“社交符号，由于其空洞性，显露出某种不确定的东西，或者说，这些符号已经被凝固和固化，以便掩饰它们的变化”。[3]的确，社交界的变化如同魔法师变魔术，其迅捷之程度，已非肉眼凡胎所能识破。社交符号必然在流变中安居自身，“风尚在变，其诞生就是出于变化的需要”。[4]

二、爱的符号：缄默的意义

人们不思考，也不行动，然而，依然在制造符号。一对平凡恋人的相爱过程，要比一次群臣朝拜还要意义纷繁：因为爱情是符号衍生的丰饶之地，爱情源自于对彼此缄默无语时，持续而热烈地阐释。一个在爱情中不善表露自我的女子，要比一个滔滔不绝、高谈阔论的女社交家更有吸引力。对于热恋着这个女子的男子来说，不善言辞的女子往往带有一种魔幻的吸引力，正是因为女子话语表述的缺席，反而使得她成为了一个蕴涵有无限丰富性的、尚未为男子所了解的多种可能性，“被爱者蕴含着、包藏着、幽闭着一个世界，因此，需要解码，也即，需要阐释”。[5]因此，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这句话妙就妙在对爱情肌理的深层把握，爱的符号比任何符号都更难阐释、更难穷尽其指涉意义。“去爱，就是试图去解释，去展现这些仍然包涵于被爱者之中的尚未被了解的世界”。[6]

三、印象或感觉符号：记忆的索引

符号可以具象，也可以抽象，可以实有，也可以缺无。从味觉上来说，酸甜苦辣都是一种味道，无味也是一种味道，甚至无味比有味更有容纳性，无味是有味的背景。从时间感受上来说，人对时间的认识和把握，来自于人对时间形式，确切地说，是对时间符号的捕捉。人感受的时间，必须借助于有形的时间符号来诠释，比如：钟表、日月星辰、潮起潮落、面部的皱纹密度、头发颜色的变化……正如普鲁斯特所说，时间。为了成为可见，“探寻着肉体，无论在何处发现了肉体，就会攫住它们，以便在它们身上展示其形象”。[7]

感觉符号自身之中有一种双重性：从短暂的快乐中勾连起长久的痛苦。《喧哗与骚动》里的班吉在姐姐凯蒂离家多年后，依然忘不了忍冬花香的味道，忍冬香味似乎是纯洁的凯蒂的化身，有了它，班吉会及时止住痛苦的呼喊。“玛德兰小点心”所引发的味觉也勾起了马塞尔对童年的回忆。然而，“现实的感觉以其物质性而与往日形成对立，这就使得此种叠加的欢乐让渡给了一种逃逸的情感、一种不可弥补的丧失的情感，在其中，往日的感觉被推向逝去的时间深处”。[8]

四、艺术符号：理想的本质

艺术符号是最本质的符号，是去物质性或非物质性符号的终极阐释节点。所有的符号都必将汇聚于艺术，因为，在最深层的意义上，本质的理想寄存于艺术之中。

艺术给予我们一个真正的统一体：去物质化的符号和完全精神意义的二联体。卡夫卡《饥饿艺术家》中的饥饿艺术家的艺术展演，正是借助于身体符号进阶到艺术符号的界域之中。没有日渐孱弱的身体符号的变化，就显示不出饥饿艺术家对艺术的虔诚和追求的纯粹。在无形中，对食物的执意拒绝也是对死亡的召唤，然而，死亡本身并不能证明艺术已经达到至境，毋宁说，死亡是对艺术的摧毁。因此，饥饿艺术家最出彩之处，就是凭借艺术自身的启示性力量，来支撑自己，赋予饥饿艺术以审美意义，在这个时刻，身体符号已经超越了自身的物质性，进入了艺术之维——理想的本质。

引用文献：

德勒兹：《普鲁斯特与符号》，姜宇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

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