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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叙述学的叙事话语研究(上)

作者:王?陵  来源:《学术交流》2010年1月第1期  浏览量:6429    2010-08-09 14:46:01

 

内容提要 热奈特的《叙述话语》对《追忆逝水年华》一书的分析有不少可足思考之处,并且也能够引申开来增强我们对西方现代小说的认识。它构建了一套研究叙事话语即叙事文本的概念体系,但比较生涩。这一体系有不少重要的范畴、概念取自语言学,有的概念科学性不足,有的概念则是隐喻,还有的概念完全是作者故意的花样翻新。概念的生涩,在俄国形式主义中就存在,但到了法国叙述学中,则十分触目了。巴尔特在《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中就曾用过三个生涩的概念:迹象、催化、情报。托多罗夫在《文学作品分析》中,还沿用了“迹象”这个生涩的概念。生涩的概念多,这种情况,当然同法国结构主义在兼取语言学与符号学上表现了更大的热情有关,同时也表明了以科学主义为目的的结构主义思潮,在其理论构建中对科学性的要求并不严谨。问题还在于,热奈特所建构的这一套概念体系中的许多概念对于分析叙事话语用处不大,一定要加以运用的话,只有徒增繁冗,它们对于叙事作品的思想与艺术的理解,都并非必要。当然,热奈特这本书中也有一些概念对于分析叙事作品是很有用的。比如省略、停顿、概要、场景是构成叙述节奏的四种运动形式以及时间倒错亦即组织叙述话语的种种方式,还有对于故事内外的叙述主体与受述者的区分等等,这一些内容都是值得肯定的。从方法上说,作者写得好的,基本上都是从文学传统、传统标准出发,以对照《追忆逝水年华》,来揭示后者的独特性的章节。也就是多少体现一些宏观眼光与历史感的章节。然而这些章节,采用的大体都是从一般到个别的方法,作者所说“我必须承认在寻找特殊性时我发现了普遍性”的话是不符合他这本书的实际的,他所说“我在此提出的主要是一种分析方法”的主要目的,远未达到。作为一个结构主义者,重视共时,忽视历时,是必然的,但由于作了大量的实际的文本分析,使得作者多少具有了一些小说史感,但总的来说,热奈特的历史感还是薄弱的。同其他结构主义者一样,他的兴趣在理论的构建上,一切结构主义者所不明白的是,没有深刻的历史研究,就不会有正确而比较全面的理论建构。
关键词 法国叙述学;叙事话语;热奈特;俄国形式主义
    虽然布洛克曼将结构主义的发展划分为莫斯科、布拉格、巴黎三个阶段,但从巴黎学派的论著中看,除了雅可布逊外,布拉格学派其他成员的影响是不明显的,而俄国形式主义对于巴黎学派的影响则相当大。叙事结构研究这一支是对于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普罗普理论的沿承与演化。法国叙述学的另一支:叙事话语研究,从学术路径上说,也仍然是沿承俄国形式主义而来的。
    相比较而言,在一些观念上,法国叙述学家们比之俄国形式主义,甚至比之布拉格学派,都有退步;但在叙事话语研究上,他们则度越了前人,主要代表作是热奈特的《叙事话语》,此书虽然存在许多不正确之处,概念多生涩,许多概念对于叙事话语的分析用处无多,但仍然有一些内容值得肯定。这恰恰是因为热奈特能够细读文学作品,不仅大量取用了《追忆逝水年华》中的例子,还取用众多小说及史诗中的例子,并且从方法上说,在一些写得好的部分,他还能够从文学传统、传统标准出发来论述,表现了薄弱的文学史感。仅仅这样,他就取得了别人都未及得上的成绩。虽然他的论述过于繁冗细碎,高度不够。
    热奈特的理论前导是托多罗夫。托多罗夫有篇文章名曰《叙事作为话语》,这一题目立即让人想起什克洛夫斯基的名文《作为手法的艺术》。后文题目的语序颠倒一下便是:“艺术作为手法”。托多罗夫此文题目的模仿性十分明显。他在此文中说:“形式学派不把叙事当作故事,只把叙事当作话语”(1)295,也就是说,不管叙述的内容,只管如何叙述。叙事话语研究正是研究如何叙述的一个叙述学分支。
    托多罗夫将话语手段分为三个部分:叙事时间、叙事体态及叙事语式。
    托多罗夫说:“在故事中,几个事件可以同时发生,但是话语则必须把它们一件一件地叙述出来”(1)294。在这句话中,故事是指实际发生的事件;叙事才是说故事。故事是立体地发生的,而说故事则只能是线性的。托多罗夫说:“有必要截断这些事件的‘自然’接续”,“用歪曲时间来达到某些美学的目的”。“俄国的形式学派把时间的歪曲看作话语和故事相区别的唯一特征”(1)294。此语以“话语”与“故事”相对,叙事是个行动,话语才是说故事的语言组织。
    在故事时间的组织上,托多罗夫列出了三种情况:连贯、交替和插入。结构主义所惯有的以语言学为依据的思考方式又在对前两种情况的说明中自发地起作用了:“这两种组合的形式是并列关系和主从关系这两种基本的句法关系的精确反映”(1)296。然而,第三种情况:插入,又是何种句法关系的反映呢?托多罗夫就没有说了,可见在文学研究中,以语言学为依据的思考方式是无法贯彻到底的。在叙事时间一节中,托多罗夫还列出了“写作时间和阅读时间”一项,依托多罗夫的说明,前者是陈述时间,后者是感知时间。感知时间如何“变成一种文学要素”,托多罗夫亦未能说得清楚。对陈述时间,他是这样说明的:“当叙述者向我们讲他自己的故事时,就是他写这个故事或对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时间”(1)297。这句话是混乱的:叙述者是指作者,还是叙事作品中的讲述者?如果指作者,多数情况下,就不能说他“向我们讲他自己的故事”;如果指作品中的讲述者,就不能说讲故事的时间,就是“他写这个故事”的时间。
    所谓叙事体态,是指“叙述者观察故事的方式”(1)294。托多罗夫将之分为叙述者大于、等于、小于人物三种,又称其为“‘从后面’观察”、“‘同时’观察”、“‘从外部’观察”(1)298-299。这三种区分,其实即是小说作法中惯常所称为的全知、限制、纯客观的三种视角或曰视点。而托多罗夫津津乐道的“多次叙述被不同人物所看到的同一事件”的写法,所采用的其实即是混合视角。
    托多罗夫将“叙述者向我们陈述、描写的方式”(1)302,称为叙述语式。他说:“存在着两种主要语式:描写和叙述。”“这两种语式有两种不同的来源:编年史和正剧”,编年史“是一种纯叙述”,“在正剧里,故事并非转述,而是在我们眼前发生”(1)302。这一溯源是荒唐的,因为描写和叙述这两种语式在神话中就存在,而编年史和正剧产生的时间,则要晚得多。在叙述语式中,托多罗夫还列有“言语中的客观性和主观性”(1)304一项,也没有说出新意来。
    总的来看,虽然托多罗夫也结合了为数不多的一些作品来谈论,但其论述的空洞性、平浅性是明显的,一些论述甚至还存在混乱。他的这篇文章还只能算是对于叙述话语的初步探索。
 
    实践证明,必须深入地从具体作品出发,叙事话语的研究才能有进展。热拉尔·热奈特[1]在《叙事话语》中对普鲁斯特《逝水年华》作了大篇幅的分析,使得他成为法国叙述学叙事话语研究的代表。因此,值得重点对他这部书作出分析。《叙事话语》是热奈特1972年出版的《辞格三集》中的主要部分,占其四分之三的篇幅。
    《叙事话语》对于托多罗夫《叙事作为话语》一文有着明显的沿承与变化关系。他在此书《引论》中说:“我以1966年茨维坦·托多罗夫提出的划分为出发点,即把叙事问题分成三个范畴”(2)9:时间、语体、语式。但他在时间范畴中,将托多罗夫所列“写作时间和阅读时间”(2)297一项拿掉,因为“这超出了他自己下的定义的界限”[2]。热奈特又认为,“应当把托多罗夫分出语体和语式两类之后剩下的一切归并成一个大范畴”,名之曰“语态”(2)10。而在时间范畴中,他又将之区别为顺序、时距与频率三项。热奈特论述的重点在时间范畴,因此对于上述三项,他都为之立了专章。《叙事话语》一书的整体框架,便是在上述范畴的基础上构建的。有一点,应该是热奈特有意不加说明的:他的这本书中,并未立有《语体》一章,他将托多罗夫在“叙事体态”一节中所述的主要内容,即所谓叙述者大于、等于、小于人物的内容,写入了《语式》一章中,从概念的运用及具体内容看,他实际上是将托多罗夫的“语体”范畴并入到《频率》与《语式》中了。由此,他的这本书共分顺序、时距、频率、语式、语态五章。
    热奈特对于将语言学概念引入文学分析,已经没有那么自信了,他对于“语态”一词的选用,作了以下说明:“在选择词汇时将借助某种语言上的隐喻,希望大家不要过分拘泥于字面上的含义”(2)10。在《后记》中,热奈特又说:“这里提出的范畴和程序在我看来自然不无缺点,因为时常没有合适的词语和方法可供选择。”(2)187
    此书《绪言》开头就明确说:“本书研究的特定对象是《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叙事。”(2)3在《引论》中,热奈特又说:“本书主要涉及最通常意义上的叙事,即叙述话语,在文学上”“它恰巧就是一篇叙述文本”(2)7。热奈特申明,他理解的对叙述话语的分析,“包含着对这篇话语和它详述的事件”(2)7之间关系,“以及对这同一篇话语”(2)7和产生它的或真实或虚构的行为之间关系的研究。为了避免用词上的含糊不清,他“建议把‘所指’或叙述内容称作故事”,“把‘能指’,陈述,话语或叙述文本称作本义的叙事,把生产性叙述行为,以及推而广之,把该行为所处的或真或假的总情境称作叙述”(2)7-8。上引这段话,简单地说即是:故事指叙述内容,叙事指叙述文本,叙述行为则称叙述,对叙述文本的研究包含着对它与故事与叙述之间关系的研究。本文第一节已经说明,在托多罗夫的《叙述作为话语》一文中,故事是指实际发生的事件,上引热奈特所说叙事话语“详述的事件”一语,显然沿承于此.然而,热奈特的以上说明,比之托多罗夫的文章,显然是有所发展,具有了整体性与明晰性。
    值得注意的是,热奈特在《绪言》中以主要篇幅说明了他采用的方法。他说,分析《追忆逝水年华》“不是从一般到个别,而正是从个别到一般:从《追忆》这个无与伦比的存在物到我称之为时间倒错、反复、聚焦、赘叙等等的十分普遍的要素、公众使用和日常流通的修辞格和手段。我在此提出的主要是一种分析方法,我必须承认在寻找特殊性时我发现了普遍性,在希望理论为评论服务时我不由自主地让评论为理论服务”(2)4。他并认为自己的做法符合“一般寓于个别之中”(2)5这一真理。热奈特将“方法论”作为此书的副标题。可以看出,热奈特有着明显的在方法论上与其他叙述学研究者相区别的意图。同大多数叙述学研究者往往采用演绎法,只以少量作品为例来说明自己的论点不同的是,热奈特一定程度上有意识地要从个别上升到一般,但他的理论框架,却并非是从对个别的分析中提炼出来的,如上文所说,乃由对托多罗夫所用范畴的沿承与变化而来。就从这一点来说,他也并非完全是在寻找特殊性时发现了普遍性,而且书中多数章节的论述,亦非如他所述是从个别到一般,是在寻找特殊性时发现了普遍性。虽然如此,热奈特在方法上求变化、求树立的意图,还是明显的。
    既然热奈特如此鲜明地、大张旗鼓地突出他这本书的方法,那末我们的分析就应该抓住这一点,评析他的书的每一章在方法运用上的具体状况及其得失,同时也在这一评析中对他所研究的叙事话语的具体内容作出说明。
 
    如同托多罗夫的《叙事作为话语》一样,热奈特的《叙事话语》也是从时间的倒错,亦即时间的歪曲上着手,来论述叙事时间的。他说:“民间故事似乎习惯于(至少大体上)遵循年代顺序,相反,我们(西方)的文学传统却以明显的时间倒错效果为开端,因为自《伊利亚特》的第八行诗起,叙述者追述了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的争吵,他的叙事的公开起点之后,又回到十余天前,用140余行回顾诗句陈述争吵的原因(对克律塞斯的凌辱—阿波罗的愤怒—瘟疫)。”“把年代倒错说成绝无仅有或现代的发明将会贻笑大方,它恰恰相反,是文学叙述的传统手法之一。”[3]联系到《追忆逝水年华》,热奈特说:“失眠者或者说奇迹般地被漫不经心的记忆所治愈的人,占据了‘中间主体’的位置,而其回忆支配了全部叙事”(2)22。在下文中,热奈特仍这样对比着说:“在整个古典时代,除从中间开始的惯例外又增加或叠合了叙述嵌合的惯例(甲说乙讲述道……)”。“《追忆》的开场白之所以特殊,显然在于记忆主体的增多,因而导致开端的增多,每个开端(最后一个除外)事后都有可能像一段引言。”(2)23
    对于“跨度、幅度”的说明,热奈特则先从《追忆逝水年华》上说起:“《追忆》的下文大体上采纳了符合时间顺序的布局,但是这个总体的方法不排除细节上大量时间倒错的存在:倒叙和预叙”(2)24。接着,他解释概念道:“时间倒错可以在过去或未来与‘现在’的时刻,即故事(其中叙事中断为之让位)的时刻隔开一段距离,我们把这段时间间隔称为时间倒错的跨度。时间倒错本身也可以涵盖一段或长或短的故事时距,我们将称之为它的幅度。”(2)24紧接着,他举《奥德修记》为例说:“第19章追忆少年奥德修斯在何种情况下受了伤,欧律克勒亚准备给他洗脚时疤痕依在,这段占据第394至466行诗的倒叙,其跨度有数十年,幅度只有几天”(2)24[4]。
    除了荷马史诗外,其他作家的一些作品热奈特有时也一并举出来。热奈特“根据倒叙的跨度点在第一叙事时间场所内外把倒叙分成内外两类”(2)34,而“十分少见”(2)34的混合倒叙,“其跨度点在第一叙事的开端之前,而幅度点则在其后”(2)25。对于“倒叙”这一节的讲解,热奈特既举了《追忆》和《奥德修记》,也举了《包法利夫人》等其他一些作品。在讲解中,热奈特时而也会对普鲁斯特的叙事在这一方面的特点作一些揭示:“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回想的最为典型的用法大概是原已具备含义的事件的第一个注释被另一个(不一定更好)所取代。这种手法显然是小说含义的流通和无休止的‘颠倒是非’的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是普鲁斯特认识真理的特征。……那一长串披露和供认使奥黛特、吉尔贝特、阿尔贝蒂娜或圣卢以往的、甚至死后的形象解体并重新组合”(2)32。“普鲁斯特叙事的典型态度”,是“回避衔接,或把倒叙的字眼掩藏在反复叙事引起的时间离散中”,“或佯装不知叙事已到达倒叙在故事中的结束之处”(2)37。“最大胆的回避(即使大胆在此纯属疏忽)是忘记所处的叙述段的倒叙性,几乎为了它本身而无限地延长,不顾及它与第一叙事的相交点。因其他原因而出名的祖母之死的插曲便是这种情况”。“普鲁斯特以他的方式,即不公开声称,甚至很可能没有觉察,动摇了叙述最根本的准则,开创了现代小说引起最大混乱的手段。”(2)38
    在“预叙”一节的具有概说性的开头部分中,热奈特还表现出了一些宏观的眼光:“提前,或时间上的预叙,至少在西方叙述传统中显然要比相反的方法少见得多;虽然古代三大史诗《伊利亚特》、《奥德修纪》和《埃涅阿斯纪》每一部都以一个提前的概要开始,这概要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托多罗夫用于荷马叙事的术语‘宿命情节’的正确。小说(广义而言,其重心不如说在19世纪)‘古典’构思所特有的对叙述悬念的关心很难适应这种作法,同样也难以适应叙述者传统的虚构,他应当看上去好像在讲述故事的同时发现故事。因此在巴尔扎克、狄更斯或托尔斯泰的作品中预叙极为少见,即使从中间开始的通常作法(冒昧地说,如果不是从最后开始的话)往往给人以错觉:不言而喻,‘宿命论’有些沉重地压在《玛侬·莱斯戈》的大部分叙事上(我们知道,格里厄开始讲故事以前,故事就以终身流放结束),更不必说压在以尾声开始的《伊万·伊里奇之死》的大部分叙事上。”“‘第一人称’叙事比其他叙事更适于提前,原因在于它具有公开的回顾性,允许叙述者影射可以说构成他角色一部分的未来,尤其是现时的境况。……无论如何,在甚至包括自传形式的整个叙事历史上,《追忆逝水年华》对预叙的运用很可能独占鳌头,因此它是研究这类叙述时间倒错的最佳场所。”(2)38-39在这段话之后,热奈特便对外预叙、内预叙、补充预叙、重复预叙,加以说明。在实例说明后,亦即在这一节末,热奈特复又总结说:“‘时间倒错’叙事在《追忆逝水年华》中的重要性显然与普鲁斯特叙事回顾的综合性有关,这种叙事每时每刻全部存在于叙述者的头脑中,自从他在精神恍惚中领会其统一涵义的那天起,便不停地同时抓住一切线索,同时感知一切地点和一切时刻,并不断在其中建立多种‘用望远镜测定’的关系:空间和时间的普遍存在”(2)46。这段话虽然在理论层次上并不高,说得也不够清晰,但对所述问题还是起了总结的作用。
    至于对“走向无时性”的说明,热奈特则完全依据于《追忆逝水年华》了:在这部小说中“有一些没有任何时间参照的事件,人们根本无法依据周围的事件确定其时间”,这些事件“不与另一个事件发生关系”,“而与伴随它们的(无时间性的)评论话语相连”(2)50。叙述者“不顾任何时序,把具有空间上接近、气候上一致”(2)51“或主题上相近”(2)52等关系的事件“集中起来,因而比前人更高更好地表现出叙事时间自主的能力”(2)52。
    《顺序》这一章各节的论述方式大体如上,可以看出,热奈特在这一章中某种程度上确是从个别上升到一般的,虽然大的范畴框架,如上节所已经说明的,他是沿承于托多罗夫的,但具体到“时间倒错”的一些表现方式,应该是他从对《追忆逝水年华》等一些作品的分析中提炼出来的。他的这本书能够在叙事话语研究中引人注目,盖缘于此。
 
    不过,第二章《时距》就不同了,至少其论述方式是从一般到特殊的。如果说第一章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不由自主地让评论为理论服务”(2)4,那末,这一章则是用“理论为评论服务”(2)4的。
    与从一般到特殊的论述方式相一致,第二章采用的是先总述后分说的结构方式。“非等时”一节,即是本章的总述。热奈特说:“叙事可以没有时间倒错,却不能没有非等时,或毋宁说(因为这十分可能)没有节奏效果”(2)54。他分析《追忆逝水年华》的“大的叙述组成部分”(2)55,得出两个结论:一是“变化的幅度从190页写3小时到3行写12年,即(十分粗略地计算)从1页写1分钟到1页写一个世纪。”(2)58二是,“叙事随着朝尾声发展内部发生了演变”,一方面“叙事逐渐放慢”,另一方面“省略越来越大”(2)58。以上用的是归纳法。但接下来,热奈特就转而从“理论上”来讲“原则上具有无限多样性的叙述速度实际上是如何分布和组织的”(2)59,他于是说到了“叙述运动的四个基本形式”(2)59:省略和描写停顿,对话体的场景和概要叙事。这一章下面四节便分述这四项。
    在“概要”一节的开头,热奈特说:“然而,如果从这个角度观察《追忆》的叙述方式,首先必须看到概要叙事几乎没有以它在以前的整个小说史中的形式出现,就是说不写言行的细节,用几段或几页叙述好几天、好几个月或几年的生活。”(2)60-67热奈特又说:“直到19世纪末年,概要显然是两个场景之间最通常的过渡”,“大部分回顾段属于这种类型的叙述”(2)61。“普鲁斯特的作品中没有这样的文字。甚至在时间倒错中,他也不用这类加速来缩短叙事”,他“醉心于‘要么全部,要么没有’的叙述信条”(2)62。上述说明是用小说史的通常写法来与《追忆逝水年华》相对照。这样一种叙述方式仍然是从一般到个别的。
    “停顿”一节仍用上述对照法。此节开头即承上云:“第二个反面的发现涉及叙述停顿”(2)63。热奈特说:“普鲁斯特通常被视为喜爱描写的小说家”,“其实与作品的规模相比,独具特色的叙述段落既不很多(不到30个),也不很长(大多不超过4页),比起巴尔扎克的某些小说来比例可能更小”(2)63。另外,他的“描写也从不引起叙事的停顿”,“普鲁斯特的叙事从不停留在一件物品或一个场景上,除非这个停留与主人公的驻足凝望相对应”(2)63。“普鲁斯特的‘描写’与其说是对被凝视物品的描写,不如说是对凝视者的感知活动、印象、一步步的发现、距离与角度的变化、错误与更正、热情与失望等等的叙述和分析”(2)65。因此,热奈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普鲁斯特的描写被吸收为叙述”(2)67,他的小说中不存在叙述运动的第二种形式:描写停顿。
    对于描写与叙述的关系,热奈特在《叙事的界限》一文中专列有“叙事与描写”一节,他的基本观点是:“如果说描写是叙事的一条界线,那它也是一条内部的界线,而且总的说来不大分明。”(1)287-288他觉得不应“把描写视为叙事的一种方式(它意味着语言的特殊性)”,而应“把它视为叙事的一个方面——哪怕从某个角度看是其最吸引人的方面”(1)288。可以说,将描写归入叙述是他的一个基本观点。他还从小说史上追溯曰:“如果要在现代小说中找到”普鲁斯特的描写的“榜样或先驱,那么应当更多地想到福楼拜”:“文本的整体运动受到一个(或多个)人物的活动或目光的支配,其进展与行程的时距相合”,“或与静止观赏的时距相合”(2)64。这样说来,他运用的仍然是从一般到个别的方法。
    “省略”一节,以承上启下的一句话开头:“普鲁斯特叙事的图表中没有概要叙事,没有描写停顿,只剩下两个传统性的运动:场景和省略。”(2)67-68接下去,他就分别说明了三种省略:明确的、暗含的与纯假设的。对后一种,他解释说:“它的时间无法确定,有时甚至无处安置,事后才被倒叙透露出来”(2)69。在这一节末,热奈特说:“顺便说说,按照传统叙事的标准研究《追忆逝水年华》这样的作品,其主要理由或许正是为了精确地确定这样的作品在哪些地方有意无意超越了这些标准”(2)70。这哪里是顺便说说,对于他在这本书中较多运用的方法,这分明是一句点睛之语。由传统标准而及于具体作品的特殊性,这决不是他所说的“在寻找特殊性时”“发现了普遍性”(2)4,而仍然是从一般到个别。
    在“场景”一节中,这种从一般到个别的方法的运用,就如同在“概要”一节中一样明显了。热奈特说:“在《追忆》之前的小说叙事中,详尽场景和概要叙事之间的运动对立几乎总关系到戏剧和非戏剧内容的对立”(2)70,而在《追忆逝水年华》中,“传统的概要/场景的交替结束了”(2)70,单单维尔帕里西午后聚会等五大场面“就占了600余页”(2)70,“每个场景都具有开端的价值,标志着主人公进入一个新地点(环境),代表以它开始的一系列将不作转述的类似场景”(2)71。“先前的传统把场景变成情节集中、几乎完全摆脱描写或推论的累赘、更没有时间倒错干扰的场所,与此传统相反,普鲁斯特的场景”“在小说中对各种附属信息和情况起‘时间焦点’或磁极的作用”,“回顾,提前,反复性和描写性插入语,叙述者的说教等等,它们全用来形成集叙,在作为借口的一场活动周围聚集”(2)71起来。热奈特得出结论说:“可以看出普鲁斯特叙事破坏了所有传统的叙述运动,小说叙述的整个节奏体系深深受到损害。”(2)72很显然,热奈特在这里体现出来的思维方法,仍然是以传统来对照他所具体研究的小说。
    由于采用的是从一般到个别的方法,此章写得比《顺序》一章清晰些。
 
    第三章《频率》又不同,此章很难说是从个别到一般,还是从一般到个别。所谓频率,其实就是重复。热奈特首先分列出四种重复的情况:“讲述一次发生过一次的事”,例子是“昨天,我睡得很早”(2)74“讲述n次发生过n次的事”,例子是“星期一我睡得很早,星期二我睡得很早,星期三我睡得很早,等等。”(2)74[5]“讲述n次发生过一次的事”,例子是“昨天我睡得很早,昨天我睡得很早,昨天我睡得很早,等等。”(2)75一次讲述发生过几次的事,例子是“星期一我睡得很早,星期二等等。”有“一种集叙格式,诸如:‘每天’,‘每周’,或‘一周的每一天我都睡得很早’”(2)75。从热奈特所举的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出,这四种情况既非从《追忆逝水年华》中提炼出来的,也非从小说传统中引述出来的。可以注意的是,热奈特唯独只对上述第四种情况,发表了这样的议论:“它的文学价值似乎至今未引起多少注意。然而它完全是一种传统形式,从荷马史诗起,在古典和现代小说的历史上都能找到例证。”(2)76显然,这四种情况是依据于日常生活中的经验,演绎出来的。
    这一章的内容,主要便是从普鲁斯特的叙事中,找到重复的例子来说明或分析。这一章大部分的文字,如同混浊的语流,不时地出现“语体”一词。当然,热奈特还是尽力想提炼出一些理论概念的,诸如限定、说明、延伸度、内历时性、外历时性,但不是说得不清楚,就是这一些概念没有多大用处。比如,他是这样来说明前三个概念的:“任何反复叙事都是在一个由某些单数单位组成的反复系列中发生和再发生的事件的综合叙述。假设序列是: 1890年夏季的星期日。它由十二个实际单位组成,首先被它的历时性界限(1890年6月底至9月底)确定,然后被其组成单位的复现节奏确定:每隔七天。我们将把第一个特征称作限定,第二个称作说明。最后,每个组成单位和被组成的综合单位的历时性幅度将被叫做延伸度”(2)84。将节奏称作说明,是让人难以懂得的。概念的这种设置缺少科学性。而下文对这三个概念的举例解释,也都没有讲出什么内容。
热奈特在“限定”、“说明”这两个概念之下,又列出了“内限定”、“内说明”这两个概念,他在对后者的说明上花费了较大的篇幅。兹举其中一个说得比较清晰也稍有点理论性的例子。普鲁斯特有一段写散步的叙事,大意曰:“我们散步总回来得很早……初春天很短,我们走到圣灵街……夏季,正相反,我们回来时太阳还未落山……某些难得有的日子,我们回来的时候……卡维尔山脚下的水塘褪去了红色,有时它正成为乳白色……”(2)90[6]对这段叙事,热奈特分析说:“第一句:‘我们总回来得很早’提出一个绝对反复原则,在它的内部通过内限定实现多样化:春季/夏季,这个内限定支配后面的两个句子;最后,一个似乎同时涉及前两段的内说明引入第三个特殊(但并非单一)的变种:某些难得有的日子”(2)90。作了这一说明后,热奈特兴犹未尽地说:“完整的反复体系按下面的示意图前后连接,这张图在文本表面均匀的连续性下显示出更复杂和更紊乱的等级结构”(2)91:
 
    热奈特明白“人们或许有理由认为如此图解化表现不出这个段落的‘美’”,但他辩解说,这里分析的“是‘内在的’时间结构层面,这些结构给文本搭起骨架,打好地基,没有它们文本就不会存在”(2)91。然而,恕我不恭,我要说,如果要分析这种文本的内在时间结构,那末我们将不胜其烦,并且它对于思想或艺术的理解都并非必要。
    在《频率》这一章中,热奈特很少以文学传统与普鲁斯特的叙事相对照,只有二处,一处是在叙述过重复的四种方式后,热奈特提到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以及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说明反复段功能的变化,由此引出下文:“在文本的长度、主题的重大和技巧构思的程度上,似乎没有一部小说作品对反复的运用堪与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中的运用媲美”(2)76。另一处是在讲“交替”时,热奈特说:“《追忆》叙事的节奏不像古典叙事取决于概要与场景的交替,而主要取决于另一种交替,即反复与单一的交替”(2)95。这后一个例子中前半句,在上一章《时距》中已经说过,而后半句则与《时距》中所述矛盾,因为我们还记得,在第二章中,热奈特所说构成叙事节奏的四种基本形式中并没有“反复与单一”。
    第三章中的大量说明,可以算作是形态描述,那些对语体的辨别,至多对探究或理解普鲁斯特如何“用拼接法构筑最后版本”(2)99有些用处,整个说来,这一章给人的印象,应该更多的是评论而非理论,也谈不上如热奈特所说,是“让评论为理论服务”(2)4。
    在第三章的末尾,热奈特立了“与时间的游戏”一节,以总结和时间范畴相关的三章,节末数语值得一提:“内插,扭曲,浓缩,普鲁斯特的小说想必正如他标榜的那样是部‘失去并找回时间’的小说,但也是(或许更加隐蔽)一部‘驾驭、征服、控制、暗中破坏、或确切地说曲解时间’的小说,提起它,正如其作者提起梦,怎能不谈”“它与时间做的绝妙游戏”(2)106。热奈特还加注说“与时间做(并非玩)游戏,不仅与它玩,还把它变成游戏。一个‘令人生畏’即危险的游戏’”(2)91。这个结语写得颇妙,但并非是从普遍性上着眼的,亦即并没有达到他在《绪言》中所说“发现了普遍性”(2)4的高度。(待续)
 
[作者简介]王?陵(1943-),男,江苏南京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参考注释:
[1]热拉尔·热奈特,又译为杰拉尔·日奈特。引者按。
[2]《叙事话语·引论》,《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第9页。本书除《译者前言》外,其他部分均统一编排页码。引者按。
[3]《叙事话语·顺序》,《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第14、15页。译文中“凌辱”、“愤怒”后,原用破折号,误。引者按。
[4]“依在”,译文如此。引者按。
[5] 译文中“星期一”后原有逗号,误。引者按。
[6] 译文“白”字后原有“石”字,衍。引者按。
 
[参 考 文 献]
    [1] 叙事作为话语[M]·叙述学研究·张寅德(编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9: 295·
    [2] 〔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0: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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