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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现代文本的想象力符号学

作者:林咏  来源:符号学论坛  浏览量:2948    2012-05-31 22:04:40

 

              后现代文本的想象力符号学——
从《冠军早餐》与《百亿万首诗》看后现代“超文本”写作
 
后现代文学给人的突出印象,往往是其“碎片性”。它的文本往往犹如万花筒,是多元、开放的,似乎由若干不相关联的元素拼贴而成。而为了实现这一效果,作家们借助的手段之一,便是所谓的“超文本写作”。什么是“超文本”的文学作品?在我看来,第一类,实际是语言内部的“超文本”。例如在小说之间,平行地粘贴上许多诸如历史、地理、文学评论乃至自然科学等方面的内容——而后者与前者既无直接关联,亦不相互隶属——或许,将它们称为“超文学文本”还更为恰当。另一类则既包括文本的部分,又包括非文本的部分——既然被称作“超文本”,那么同样,后者与前者,便不能是隶属关系。美国作家冯尼戈特的插图小说《冠军早餐》与法国作家雷蒙·格诺的“条栅诗”《百亿万首诗》可谓这一类型的两个代表——令人感兴趣的是,虽然它们都具有超文本的特性,但实现的途径却大相径庭。
 
一 《冠军早餐》的“超文本”
配有插图的小说古已有之。不过,传统的插图小说(较早的如1492年版《十日谈》木刻插图本,较近的如《好兵帅克》)与我们要谈到的《冠军早餐》完全不同,它们不具备超文本性。在这些小说中,插图相对正文,不是必不可少的,插图只起一种再现、补充、说明的作用,是正文的附庸。有,固然可以增色添辉;无,也不会伤筋动骨。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一类插图的下方,常常附有一段文字,以作解释、说明之用——正文(的一部分)可直接用于对插图的解释。换言之,插图也可以被看作对正文(的一部分)以图画为形式的再现——插图是对文本的“模仿”。既然插图是可有可无的,甚至不能算做小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么它自然就不具有超文本性。
《冠军早餐》与之的区别,在于插图和文本建立了一种平等关系。阐述这种关系之前,我们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这本小说。通常提到一部小说我们总会想到诸如人物、情节等等概念,但《冠军早餐》作为一部黑色幽默小说,其文本就已打破了时空界限与逻辑关联,而是由一个个碎片组成——如果要勉强寻觅出某种可成为情节的东西,大致能发现两条并行相向的线索。德威恩精神逐渐崩溃,屈鲁格则一步步向他的城市靠近,当两人相遇时,小说迎来了结尾:德威恩疯了。但是,这样的归纳是勉强的,它们甚至仅仅占小说篇幅的很小一部分。除此以外,小说还充斥着诸如河狸、酒精分子式、手枪、T恤等等“互不关联”的叙述和评论,当然,这些“杂乱无章”的事物中还包括——插图。
要证明图片不可替代,要证明它与文本是平等关系,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置换”。
1,如果将图片删去,《冠军早餐》还是否完整呢?首先,小说内容变得不完整。前面已提到,传统插图小说中,图片是对正文(的一部分)以图画为形式的再现,既然它的内容在文本中已可以直接找到,那么就算删去,对作品也没有根本影响(例如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好兵帅克》是插图本,但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好兵帅克》则去掉了插图。)。而《冠军早餐》中,图文不是一一对应关系,图片不能直接还原为正文的一部分。插图往往遵循以下模式:正文里首先出现“XXX是这个样子的:”或“他看到了XXX”等类似的话语,随后便是一幅插图。不难想象,由于这部分内容完全并且仅仅由图片来表达,如果真把所有图片去掉,那么很多地方就会出现大段大段的空白,读者会一片茫然。这是从小说所传达的信息的角度来说的。
其次,小说的结构也会因此大受影响。以往的插图小说,图、文作者通常并非一人,他们的创作是彼此隔离的。而且,往往是先有文本,后有插图。因此,作者在构思文学作品时,从不同时构思它的插图,也不必事先预留图片的空间(从结构的意义上)——直接的后果就是导致作品的插图游离于作品的结构之外。而《冠军早餐》,图文作者是同一人,冯尼戈特在酝酿小说之时,就已经把插图作为它的一部分纳入了整个结构中了。《冠军早餐》没有线性的结构,但那些看似纷繁的碎片背后,却隐隐连成了一个环——插图往往就扮演了链条的角色:一方面,它能非常直观、生动的完成碎片与碎片的过渡;另一方面,它又起到了标签的作用,清晰的告诉读者这里有一处跳跃,从而方便了阅读。因此,去调插图,不但小说的信息不完整,小说的结构也会受到破坏。
2,如果我们用文字的描述来取代插图,结果如何呢?答案是小说同样不完整。绘画作为视觉艺术,其表现特点与文学是不同的。稍稍留心你就能发现,《冠军早餐》的插图几乎是同一类型:它们都不涉及动作、事件、人物心理,相反,几乎都是一些静态的客观视觉对象,如苹果、绵羊、脚印等。冯尼戈特这样做,就是为了最大限度的发挥绘画的优势——常识告诉我们:在对一静态的视觉对象进行描述和表现时,绘画远胜过语言(面对同样一幅风景,千言万语也不及一张图片来的细致、准确)。因此,当我们把插图转化成文字时,无论费多少笔墨——就算图像传达的信息被文字固定下来了(如“一只绵羊”、“一只可爱的绵羊”等),但图片特有的表现力,那种细致、传神,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大部分的细节,都丧失了。所以,如果说直接去除会导致小说“缺”的话,那么用文字代替,就会导致小说“漏”。
3, 若保留插图,但换一种形式(如直接采用相片,或另请画家作图),结果又如何?的确,第一眼看到冯尼戈特的绘画,粗劣如孩童的涂鸦,惨不忍睹。且不说多数的绘画比例如何失调,有的甚至还犯了“常识性错误”,如小说里的那只十条腿的甲虫。那么作者何必要舍弃诸如相片等精致的方法,而“自不量力”的选择手绘?其实,作者正是要这样的风格——那些看似不登大雅之堂的插图,却恰恰符合整个小说黑色幽默的风格。而这种五岁孩童似的笔调,反而加强了讽刺、荒诞的艺术效果,与文本部分相得益彰。将人们习以为常并认为理所当然的那些事物通过图片解构,既符合作者关于“我这么做是想从我的脑袋里清除所有的垃圾”的声明,又比干瘪的文字令人影响深刻。如果换作其他“规范的”样式,艺术表现力会削弱不少,因此同样是不可行的。
这样与以往迥异的插图小说有何长处呢?笔者认为它最大的优势在于两点。
第一,它具有“旋转作用”。所谓“旋转”,是因为小说与绘画两种艺术形式平等的融合在一件作品中,为读者提供了两种观看角度。众所周知,小说与绘画的优势各有所不同,当它们不再相互隶属时,就能取长补短,在最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发挥作用。而对于读者,就好比这件作品突然立体起来,其可从正面,也可从后面、侧面观看。同样的黑色幽默风格,两种艺术形式相互映衬(类似一种复调效应),表现力自然增强了很多。
第二,它还具有一种“延迟”作用。《冠军早餐》是非线性的,而插图则是碎片的重要部分,甚至是小说的“关节”。我们有这样的阅读习惯:当文字与图片同时出现时,我们会先注意图像部分,其次才注意文本。于是我们阅读小说时,由于总先了解插图的信息,不自觉中就打破了我们从上至下、从左至右的线性阅读习惯;并且插图往往出现在小说片段即将跳跃的部分,无形间就为读者们提供了阅读的标签。
综上所述,《冠军早餐》的最大特色,就在于它体现了文学对其它艺术形式的完美借用。这种借用,是平行的,是一种和谐的共存,可将之称为“平行借用”。
 
二 《百亿万首诗》的“超文本”
《百亿万首诗》(作者:雷蒙·格洛)是一件相当特殊的作品。所谓“百亿万首诗”,其原理是这样的:格洛创作了十首十四行诗,全部单面印刷。每一行诗底按实线剪开到书页的右端时,每一行诗成为一个栅条,随机翻动栅条,任一首诗的第一行与其它任一首诗的任意十三行,组成一首新诗。按此方法,可以组合出10的14次方首诗,数量超过百万亿。因此,笔者又称它为“条栅诗”。而以上的“阅读指南”,源于作者诗前的序言。
《百亿万首诗》它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数目极为庞大,进而感生惶恐,因为粗略算来,世上没有一人可以读完所有的组合。因此,它的文本是不确定的。它看似具有高度开放性,是创造力的无限延伸,但实际上,第一首和第一百万首并无实质区别。它没有一个固定的形态,每位读者接触到的,都是不同(但又都不完全)的文本。它不可能被作为具体的对象来进行讨论。换言之,它不存在于任何百万分之一首诗歌中。那么,我们接触的实质性的作品在哪里呢?不在于“正文”,而在于序言,既“阅读指南”。
实际上,对读者而言完成整个阅读固然不可能,但对出版商来说,这样的印刷同样不可能。那么我们是怎样看到它的?我们读到的“诗”,只是一小部分,而百万亿这个数字,是阅读指南告诉我们的。也就是说,格诺并没用把整个诗作直接交给我们,而是告诉我们方法,让读者自己去组合,在自己的想象力中完成完整的诗作。因此,这件作品的核心不在正文,而在序言部分。
格诺的序,读者是否接触,结果是不一样的。若没有接触,读者看到的是静态的结果;反之,则是动态的过程。用作者的话来说,它是“一台制造诗歌的机械”。它的主题、作者的用意,不能从诗歌本身去找,而应该从制造诗歌的活动、方法中去找。格诺正是希望通过随机、批量的“诗歌制造”活动,来对诗歌的本质进行探讨,进而实现一种消解。它实质上,是一种“反诗歌”的作品。既然《百亿万首诗》的核心是一种排列组合活动——从这一面看来,它甚至可被称作“行为艺术”。那么,文本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它是不是可有可无的?
《百亿万首诗》的最大特点,在于它试图用一种行为、过程,来证明诗歌可以是无目的的,但这种“无目的”恰恰是它的目的。于以上特点出发,从达达主义中可找到很多相似的例子。最相似的如查拉的“静态诗”(将一些标语牌放在若干椅子上,每块牌子写一个词,椅子上挂一些帘子,每当帘子收起或放下,词的排列就会转化一次,从而构成一首新诗。)
众所周知,一件艺术品必须具有某种载体,否则它就不能存在。例如,我们说一部《哈姆雷特》的话剧,它就不存在于某某年、某某剧院的某一次演出——因为“一次演出”作为载体,是历时性的,它只于某一时刻存在,随后便消失了,只停留在极少数人的记忆里。它不可能以戏剧表演的形式再现,所以对多数人来说并不存在。那么,是什么把世界上千百次《哈姆雷特》的演出统一起来的呢?——是剧本。而以上我们所列举的“行为艺术”,其载体也并非具体行为,而是客观、稳定的对象,如《泉》的便池,《百亿万首诗》的文本,“静态诗”的椅子、帘子、词牌,等等。
显而易见,《百亿万首诗》文本的主要作用,就是为该艺术品提供一稳定的、可供感知的载体。形象的说,《百亿万首诗》借用了文学的“躯壳”,而实质上转向一种“形式艺术”(或“行为艺术”),它同样具有”超文本性”。
三 《百亿万首诗》与《冠军早餐》的“超文本”对比
我们把《百亿万首诗》与《冠军早餐》对比来看。《冠军早餐》好比一棵被嫁接的大树,两部分虽是不同种类,却一并葱郁;而《百亿万首诗》仿佛被白蚁蛀空的大树,外表和其它树木没什么两样,里面却俨然是白蚁的巢穴。《冠军早餐》是两种艺术门类和谐的并存于同一作品中,体现出一种“平行借用”;《百亿万首诗》则以诗歌为载体,实质上转向另一种艺术形式——后者是对前者的超越和消解,可谓“纵向过渡”。
《冠军早餐》与《百亿万首诗》虽然都造成了“碎片”式的效果,但实际上二者代表了后现代超文本写作的两个方向。笔者在此无意妄谈孰优孰劣,但个人认为, 《冠军早餐》代表的道路前景更开阔。它将两类相当成熟的艺术结合起来,扬长避短,互相依衬,像一首和声,表现力因而也更加丰富。
《百亿万首诗》代表的类型其问题在于:首先,区别它们的标准是什么?既然内容只充当躯壳,允许任意置换,那么我们只有根据它的核心——创作方法、过程来判断。也就是说,只要方法相同,不管内容看上去是否不一样,也只能算一件作品(或它的不同变体)。以往同一位作家,其风格多是延续的,创作方法也大都近似——但只要作品的内容不同,就会被承认是新的。而我们所谈到的艺术中,作家必须不停的改变风格、创作思路和方法,作品才是新的。因此,对他们而言,永远做第一个,创作才有意义。
仔细比较之后,我们会惊讶的发现,格诺的《百亿万首诗》与查拉的“静态诗”——尽管看上去如此不同,却实属一件作品,或者,前者是后者的仿制品(按时间先后而言)——习惯了传统艺术的人们对此也许很难接受。由此可见,虽然这一类“超文本”十分极端、大胆,但看似高度自由的背后,却是高度的不自由。在前人的禁忌上行走,每一步都殊为艰难。《百亿万首诗》作为一次探索,可以被载入艺术史,它和查拉的“静态诗”,本质上相同之处,在于它们都企图弄清艺术与实在究竟是何种关系,而不是给人一种审美体验——它是“不可读”的。而《冠军早餐》于艺术探索的同时也具有相当的可读性——《百亿万首诗》建立在一种“震颤”之上,当最初的颤动消失殆尽之后,就只剩下模仿——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栖息的空间远不如《冠军早餐》那么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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