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味与时间

——评余秋雨《艺术创造论》

崔久成

1919年，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以《以学术为业》为题，为慕尼黑大学学生做过一次影响深远的演讲。对于学术事业，提到这样一个共识，“我们每一位科学家都知道，一个人所取得的成就，在10年、20年或50年内就会过时。这就是科学的命运，当然，也是科学工作的真正意义所在。”从这个角度说，任何一本承载研究成果的著作也都在等待被超越。而这种“科学的伤口”却充满艺术性：好的著作、论文仍然可以充满艺术性地被长久流传。观点和形态也许过时，但著作仍然能够显示出前人在探索过程中让人赞叹的超越，让人敬畏的治学态度，以及在属于过去语境下的敏锐与勇敢。

余秋雨所著的《艺术创造论》就是这样一本“过时”的书。此书最早出版于1987年，原名《艺术创造工程》，是其80年代四本戏剧类学术著作中的最后一本，同前三本《戏剧理论史稿》《戏剧审美心理学》《中国戏剧文化史述》有紧密的承接关系。是作者在戏剧领域研究完史论、心理、民族之后对艺术创造与观众接受原理的研究与阐释。

可贵的是，在今天充斥各种陈陈相因逻辑粗糙的“艺术概论”类著作的今天，这本著作读起来却越发使人深思，有诸多可供鉴赏之处。也许这也是这本书二十年来不断再版，让人被诸多艺术类院校作为教材使用的原因。

一．语言和格调

学术著作的文笔一般要求简明透彻，逻辑严密，层层推荐，松紧相间。阅读经验告诉我们，世人常常混淆散文作品与学术著作之间的界限。把学术论文写成散文也许多了几番情趣，但对研究来说却无异于一种灾难。

谈起这本著作不得不谈及作者余秋雨，这个在媒体上充满争议的文化人物，在上海戏剧学院曾创造过让学生们念念不忘的“黄金六年”的灵魂人物。《艺术创造论》在1987年版上删改而成，删除掉大量80年代李泽厚著作风靡时普遍的散文性胀满情感的语句，在细节阐释上平淡探讨，精致有趣。

比如书的第二章题为“艺术眼光”。作者写道“艺术眼光，是一种在关注人类生态的大前提下不在乎各种权力结构，不在乎各种行业规程，不在乎各种流行是非，也不在乎各种学术逻辑，只敏感予具体生命状态，并为这种生命状态寻找直觉形式的视角”。与之相对，书中对“历史眼光”与“政治眼光”进行了阐释。看似简单的一章，实际道尽了对国情下整体艺术创造状态的辨析。多少权力结构下生造出的政治宣传戏剧，多少毫无艺术价值的东西被头头是道地剖析，不少困惑在这样的辨析中一扫而光。

政府公文式的论文语言不仅让阅读者乏味，往往一旦形成也让写作者痛苦不堪。上等的学术论文往往在语言格调上就给人真切新鲜之感，用词之贴切精准，理性中能勾勒出一个时代的情感，引而不发，含而不露，回味悠长。读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孔飞力《叫魂》常常让人赞叹思考。学术语言的锤炼，来自于对一个概念后万千现象的辨析，也来自于对人类智慧高峰的攀登和归纳。

二．温柔的叛逃

近些年来，“艺术”是一个太热门的话题。似乎什么都是“审美”，什么都是“艺术”。然而这样热闹的背后却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我们似乎都在“遗忘”过去。大而化之的评论开始在艺术领域指点江山。读艺术类学术著作可以延袭陈陈相因的论断，但支撑论断的宏达的艺术宝库，大量的艺术创作材料却被有意或者无意的忽略了。正如赵毅衡先生所言，受“泛艺术化”危害最大的，正是艺术，原本最应得利的艺术：到处都是艺术，艺术品市场大了，却也不得不媚俗了。

《艺术创造论》的出发点，正是对传统“审美”的疑惑。即便从黑格尔的《美学》出发，平衡是美，不平衡是美，一味如此下去，何为艺术何为美，必然无法回答。对此，余秋雨选择了属于自己的叛逃方式。即在一个开放的创造构架下，在艺术宝库中反复剔选比较，组织那些具体的艺术实践来回溯艺术创作过程难题，指向创作的未知世界。这本书所探讨的，正如马克斯·韦伯在《以学术为业》中讲的那样，“拿艺术科学（Kunstwissenchafte）这门学问为例。存在着艺术品，对于艺术科学是一个既定事实。这门学科试图搞清楚，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才会有这样的事物存在。”

相比较大而全的“艺术概论”，全书的开掘入口可谓非常小，在充分借鉴各种艺术表现形式的基础上，书分为“艺术本性、艺术眼光、人生意识、哲理品格、未知和两难、集体深层心理、直觉、造型、象征、接受和参与、宏观的创造”十一个章节。如果说余氏前三部作品都指向过去向度，这么这部作品则是他在才情最为充盈的时候指向了最为飘忽不定的未来向度。

从创作者前期的精神格局和审美意识，到艺术形式理论，再到作品和读者的交互，层层开掘把艺术原理剖开来，使其逐渐清醇易晓。

在艺术形式上，他认为艺术形式是“生命活动的直觉造型”，并且做了有关河水和与河床的比如来接受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河水在冲刷出河床时把自己的生命伟力转化成河床，河床也因而坚致、久远地容纳着河水而成为历史的纪念碑。由此，“形式使内容走向普遍，走向长久”。

整本书最为生动的便是那些信手拈来的艺术创作案例，或者成功或者失败，运用恰到好处，常常给人以恍然大悟之感：没错，就是这样！

三．异类与局限

一个人能把学术书写得充满个人独特印记，明白晓畅独辟蹊径非常难得。不过笔者认为这部书成也在此，败也在此。《艺术创造论》在艺术学创作原理的书籍中是一个异类。在极为强调艺术创作的戏剧学院氛围中，作者显然已不能满足于史论的钻研，艺术心理学的探秘，民族心理的艺术呈现，而更希望走向艺术发生的现场，取得第一手鲜活的资料。

作为一个个人印记鲜明的学者，其艺术感觉之敏锐让人赞叹。早些年的谈访中余秋雨曾向学生传授过自己培养艺术直觉的秘诀：每当翻开一部剧本，桌上一定只有一本书，屏蔽一切可能影响心神的电话敲门声，把一切外在的推介评论放空，凝注心神去感受艺术作品，保护自己的第一直觉。

因为大量的有效艺术品赏，所以面对任何艺术发生心理都能找到更切合的路径，最恰当的语言表述。而笔者认为众多书籍一旦涉及作品案例，其描述介绍文字大同小异，因袭他人，多半是艺术积累薄弱的缘故。

然而，这本书终究属于“过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作为一本入门级的教科书来说即便到今天也算得上精彩。但列属学术著作，可见理论之贫乏。书中对不少概念并没有进行对比探讨，反而常常以感性的笔触自作自答。这本书“可验证”性的学术贡献几乎没有，书中涉及叙事学、符号学、形式论、精神分析等多种西方理论，但大多蜻蜓点水式浅尝辄止。也常常能看到余秋雨式的词语生造。

如果把这本学术作品放到余秋雨这个“文化现象”来看，这本书则又是一个转折点。是一个向学术领地告别，走向艺术实践和散文创作的转折，漂亮和欠缺，伏笔早已在《艺术创造论》中埋下。

90年代后，余秋雨散文中极为敏锐的艺术感受，洋洋洒洒时而间杂些许来自学术著作或者自我生造的词句，都能在《艺术创造论》中找到最初的痕迹。

余秋雨曾在1980年写就的《戏剧理论史稿》开篇中谈，“人类发展的童年时代的艺术作品有着后世的作品所不可企及的永恒魅力一样，处于童年时代的戏剧理论也长久地闪耀着朴实的光彩，它们的经典性和单纯性，也往往是后世许多洋洋大作所不可替代的。”读这本书的意义，也许就接纳所有艺术作品的意义一样。人之所以关心艺术理论，是源于对艺术世界的好奇。而无论做何种艺术理论，都不要忘记，艺术作品的存在，面对艺术作品最初的一刹那，众生平等。

崔久成：四川农业大学传播艺术系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叙事学、电影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