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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杨玲评彼得斯《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

《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英文第一版出版于1999年,该书基于广泛的跨学科的人文视角,以“交流”为核心对传播的思想谱系所进行的追溯,让我们清楚地看到,美国的传播研究既有经验主义传统,也有传播哲学取向,正是彼得斯承担起了“将大众传播哲学化”的使命。说是传播,其实彼得斯在该书中对“传播理论”一词的使用都比较松散,与我们现在所习惯的传播研究相去甚远,并且考察的人物基本上也没有要提出“传播理论”的想法。该书的魅力正在于此——发现原本从未存在过的东西,“读出从未被写进去的意义”(本雅明)。从本质上说,该书就是彼得斯与诸位古人的交流过程。

杜杨玲评彼得斯《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

作者:杜杨玲  来源:符号学论坛  浏览量:4533    2019-01-24 23:11:07

  杜杨玲评彼得斯《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

 

书名: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

书名原文:SPEAKING INTO TNE AIR: A History of the Idea of Communication

作者:〔美〕约翰·杜翰姆·彼得斯

译者:邓建国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ISBN978-7-5327-7279-7

 

《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英文第一版出版于1999年,该书基于广泛的跨学科的人文视角,以“交流”为核心对传播的思想谱系所进行的追溯,让我们清楚地看到,美国的传播研究既有经验主义传统,也有传播哲学取向,正是彼得斯承担起了“将大众传播哲学化”的使命。说是传播,其实彼得斯在该书中对“传播理论”一词的使用都比较松散,与我们现在所习惯的传播研究相去甚远,并且考察的人物基本上也没有要提出“传播理论”的想法。该书的魅力正在于此——发现原本从未存在过的东西,“读出从未被写进去的意义”(本雅明)。从本质上说,该书就是彼得斯与诸位古人的交流过程。

一、交流的边界应该在哪里

交流的边界问题可以追溯到西方道德生活中的两个中心人物——苏格拉底和耶稣,彼得斯在第一章中讨论了这个问题。苏格拉底认为施爱者和被爱者之间必须对等互惠,他批评“文字”召唤出不在场的人,是一种对读者不加区分的“大众化的爱欲”,而赞赏肉体在场、灵魂结合的“对话”所代表的一种交互主体范式,即被爱者的他者特性和主体性不可剥夺。对话体现的是爱欲,是一对一,是对等互惠,是心灵融合,彼得斯认为,若以此作为交流的边界未免过窄,也难怪面临交流的失败。因此,他从对观福音书中找到一条出路,借助“播种者寓言”为文字(即撒播)正名,撒播强调的是民主,对接受者的个体差异视而不见,将意义的收获交到接受者手中。耶稣说“凡有耳者,皆可听”,通过压低平等互惠的重要性将交流的边界拓宽。彼得斯认为传播应当是“和自我对话,与他者撒播”,与爱和公正一样“既针对一般,又针对特殊,既统一又有差异化,既弥散又集中”,既要有因人而异的互动(对话),又要有一般意义上的接触(撒播)。

二、天使交流观经久不衰但不可能

奥古斯丁说“道成肉身”,借用肉体和灵魂(道)的关系来比喻符号和精神(意义)的关系——思想采用了言语的形式,可是它的性质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改变。上帝可以直接唤起天使心中的“内在语词”;而对人类却使用感官上的能指,是他对凡人肉身的迁就。绕开语词的天使交流观就成了一个“理想的言语情境”和一个“应然”的交流模式。由于天使形式纯粹,没有肉体,或者说其肉体就是灵魂,或与灵魂同体合一,那它就是纯粹的意义载体,不受距离阻碍,不受肉体羁绊,能够毫不费力地实现彼此交流而不会遭遇交流失败的问题,因此成为人的交流梦想。越美好的东西越不可能实现,但仍有催眠术、招魂术、传心术、灵异研究等对此趋之若鹜,2000多年来经久不衰,作者对这一梦想的阐述跨越第二章、第四章、第五章。尤其是19世纪的记录性媒介和传输性媒介号称能够冲破因遥远空间和生死相隔造成的屏障,而给“天使交流”这个旧梦想赋予了新的活力。在新技术的支持下,电报、电话和广播这些新媒介能够创造出各种替身,成为人的“生者幻象”,脱离肉体而显身的人貌似实现了灵魂不朽,但事实上跨越肉体障碍的交流从来不等于交流双方的灵魂对接。看似实现了天使般的交流,实则是一种诠释学关系,即对脱离原初历史背景的文本进行痕迹解读。彼得斯追随的诠释学认为,任何情境下的交流本质上都是与死者的交流(爱默生),而试图在生者与死者之间搭建桥梁是不大可能的,因为在不可预见的环境里生产和接受文本,讯息发送和讯息接收之间存在鸿沟,编码和解码未必能一一对应。在试图去接触他人时——无论对方是近是远,是生是死——我们都只能够阅读和猜测;我们发出和接收的一切都是潜在的死信。“死信处”所处理的交流中的物质性,而非据说存在的精神性,就证明交流绝对逃避不了物质的载体,交流根本就没有什么天使般的、纯粹的符号。即使是看似一对一的电话对话,也带有明显的撒播特征,电话铃一响,你就立即被拽进与陌生人(因为通话双方不能像面对面交流那样瞬间识别对方)“不明不白的相遇”之中。二战以来,交流的“技术”和“治疗”两种视野也宣称,人类在相互接触中面临的障碍和麻烦都可以消除,消除的办法或是更好的媒介技术,或是更好的交流技巧。因此,这两种交流视角都是信奉“灵魂融合”的天使交流梦想的后继者。对于理想的天使交流观,做灵异研究的詹姆斯依然保持着冷静,他认为,我们永远不可能像天使那样交流,这是一个悲惨的事实,但又是幸运的事实。

三、肉身不可化约,撒播必不可少

面对天使交流梦想的破灭,彼得斯希望通过撒播观念来纠正当下不切实际的对话观念,撒播这种主客体范式或许能从黑格尔追求主客体调和的哲学体系中找到源头。黑格尔认为,交流既是主体问题也是客体问题,没有绝对的主体,也没有绝对的客体,所有主体由客体演变而来。用查尔斯·泰勒的话说,在黑格尔的本体论中,“最低级的存在形式必须被理解为不完美的最高级的存在形式的初始型,这个最高级的存在形式就是主体”。这里所涉的问题是主体与其所身处其中的世界之间的关系、主体与自己以及与他人的关系,交流的问题成了建立共同世界的问题。“有形的肉身是不可化约的”,是黑格尔、马克思和克尔恺郭尔的共同观点,这是对对话观中“身体不重要”的反驳,认为所有的交流都无法克服身体的局限。既然超越肉体实现心灵融合是不可能的,那要如何实现交流呢?当只有“对话”才被认为是合理合法的传播形式时,早期的无线电开发者将其“开放性”和“公共性”视为不足;而萨诺夫将其变为优势正是对撒播观的最好运用。广播与撒播有着异常特殊的关系——“电磁信号向四周放射,发给任何收到此信的人;它绝对不会对人毕恭毕敬,而是向雨水一样洒在每个人身上,无论接受者正义与否。”——这就是向空说话了。在一切交流中,身体的在场必然形成语境,这是不可避免的。但默顿认为,远距离的符号撒播可以赋予真正的社会参与性,通过广播这种媒介远程建立一个扩大化的社会体是可能的。广播遭到诟病的理由常常在于听众匿名、互动缺失、单向撒播等方面,早期广播就使用了许多办法来弥补面对面交流的缺失,气声技巧、聊天语气、现场观众等都是为了恢复亲临现场的感觉。事实上,彼得斯为撒播正名,不是想要支持独裁政治和官僚主义,而是想告诉我们,“对话”并非实现心灵间真正结合的唯一选择,对交流抱有太高期望可能会使我们看不到,单向的撒播或延时的“对话”自有其精妙之处。将交流的标准降放低一点,边界拓宽一点,或许会让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免于受交流失败之苦。彼得斯的观点是,既然交流不能做到如招魂术一般精确和一致,既然心灵的融合共享如此痛苦,何不将交流从这些高标准、高要求中解放出来,享受自由撒播的美妙,交流注定充满沟壑,但也不是不能成为桥梁。

四、交流是一个跨界观念,他者无处不在

此前,人们一直将交流等同于对话,按照彼得斯的思想,交流的脚本众多,对话只是其中一种,而使交流的边界扩大。依照亚里士多德之意,言语(speech)可能是人类独有的能力,但是“交流”却并非为人类所独有。这一观念冲破了昔日那些认为人类一枝独秀乃万物之灵的形而上学屏障,也引发了与神秘他者的接触,他者跨越人类与非人类、动物与机器、地外生命与天使幽灵,交流也就成了一个跨界的观念。依黑格尔的观点将自我看作是与他者纠缠的自我,潜在的主体仅仅以自在的或隐性的方式存在,它必须变成自为的或显性的,这一转变需要依靠他者的承认。我们不断研究如何与机器、动物、外星人交流,这背后的驱动力量之一,就是获得承认的渴望。爱默生认为,世界或者是“真实的他者特性”,抑或是我们的自我投射,但无论我们选择哪一个,对行动而言,都没有区别。任何有智能迹象或能模仿智能的“存在物”(being)都可以成为我们的交流对象,人与每一种创造物的关系都是人与他者的关系。在众多的他者之中,机器和动物有着相反的问题:图灵机虽没有活生生的身体(肉体),却能够聪明地与我们交流;动物虽然有活生生的身体(肉体),却一直找不到决定性的证据说明它们具有和人类交流的意愿。我们无法像海豚一样同时听许多其他海豚说话,在我们所谓的民主中,人们只能一次让一个人说话,也只能一次听一个人说话,交流的问题又回到了“大众化的爱欲”的问题。最后,彼得斯借用爱默生、詹姆斯的话说,我们应该承认,与我们分享这个世界的一切生灵都具有美妙的他者特性,而不必悲叹我们无力去发掘它们的内心世界。我们的任务是认识这些生灵的他者特性,而不是按照我们的喜好去改造它们。

我们读彼得斯的书,是在接受他的撒播;彼得斯从诸位古人的思想中解读交流观,是对古人著作的诠释,这本书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了撒播是比对话更加基本和友好的交流形式。彼得斯《对空言说》一书是将传播的视域追溯至西方历史、哲学、宗教、文化、技术等思想中那些最根本的问题——身体的问题、心灵融合的问题、在场的问题、他者的问题等等,其内容庞杂、包罗万象,在引起争议的同时,引导我们思索交流的出路,为我们提供了各种各样的解读空间。最后,若你在与他者交流“传播为何物”时仍然以施拉姆开头,不妨读一读《对空言说》。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杜杨玲 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