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本让人一读就眉开眼笑的符号学入门书
——评赵毅衡《符号学讲义》
饶广祥
赵毅衡老师的新书《符号学讲义》(以下简称《讲义》)入选由中宣部出版局指导、经中国图书评论学会组织评选的2025年1-2月“中国好书”推荐书目。点进去看看入选的 20 本书,多数要么主题重大,要么故事性强,一本讲符号学理论的书入选其中,不免惊讶,也实在让人想一探究竟。
要把理论讲明白不容易,要讲清楚符号学理论,往往更困难。这倒不是符号学理论比其他理论更复杂,而是和大家的认知印象有关:提到符号学,不少同学的第一反应是“难”。当然,“难”多半不是真有多难,而是刚接触时的陌生感。这就像考驾照时,觉得开车极难;没有抄过菜的人,容易被滋滋作响的油锅吓坏。实际上,马路上开车高手随处可见,厨房里烹饪大师比比皆是。
符号学因术语多、体系完整、关联紧密,分析比较精细,和我们日常的文科认知习惯有些不一样,刚接触时很容易被搅糊涂,所以容易觉得难。另外,“难”感来源,恐怕和罗兰·巴尔特有关系。20世纪末,国内最流行的符号学读本恐怕是巴尔特的《符号学原理》。读这本书,开卷便被语言、言语、记号、指号、能指、所指、意指、直指、涵指、横组合、纵聚合搅得头晕脑胀,赶紧合上书,打开《广告学概论》压压惊。
熬过头昏脑胀,继续往前读,可能就会读到巴尔特的《神话学》。和印象中的神话不太一样,巴尔特的《神话学》有索引符号、第二层能指、换挡加速等,让人费解,更增“难”感。虽然不至于谈符号学色变,但谈符号学头疼,甚至干脆不谈符号学更养生,却是常有的事情。
这本《讲义》之前,赵老师已经出版了好几本符号学著作。2012 年出版了《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呈现了符号学核心概念,提出了诸多理论创新。不说内容如何,单单400多页的厚度,已经让很多人无法承受其“重”。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2015 年,赵老师又出版了《趣味符号学》。书中好多有趣的故事,虽然每个故事之后都附上了理论要点,但对理论感兴趣的读者会觉得意犹未尽。
2006年开始,赵老师在四川大学开设“符号学”课程。刚开始是全英文授课、纸质讲义、粉笔板书,到后来中英文双语讲解,PPT课件讲授,经过了近20年的“磨难”,终于出了这本《讲义》。
巴尔特当初写《符号学原理》,很多人说屈才,赵老师写这本《讲义》是不是也屈才了?仔细读了这部作品,我发现,赵老师扫清了符号学入门的三大难:术语翻译之难、理论解释之难、水土不服之难。
符号学的基础概念翻译问题是初学者接触符号学的第一大难。“符号”这个词,就很让人费解。美国著名符号学家皮尔斯把符号分为三个组成部分:representamen、object、interpretant,根据符号和指称对象关系不同,将符号分为三类:icon、index、symbol。国内相关译文很多,非常混乱。“representamen”有表象、符号形体、表现体、征象等翻译;“Object”则经常被译为客体、目标。“icon”被译为图标符号、图像符号、标志符号、肖像符号等;“index”有索引符号、指代符号等翻译;“symbol”常被翻译为象征符号、抽象符号等。
赵老师的翻译很直接,符号的组成部分为:再现体-对象-解释项。符号三分类翻译为:像似符号(icon)、指示符号(index)、规约符号(symbol)。如此翻译,直接从中文译文就能明白这些概念的大体含义。好的翻译让含义清晰,类似的案例还很多,比如“标出性”,很多翻译为标记性,在语言学里可以如此翻译,在文化研究里翻译为标记性,不像个专门术语,也不太符合文化中的符号标出现象。基本概念翻译准确,保持统一,对于阅读者来说,非常重要。
符号学的第二难就是概念的解释。符号学研究什么?通常的说法是符号学就是研究符号的学问。所指是什么?所指就是能指指出的东西。这些解释在西文里显得当然,在中文里则让人费解。这似乎和语言习惯有关,signified就是被signifier指代的事物。在英文的理解很自然,构词法本身就包含了意义。赵老师提出符号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意义是符号学的核心,因此符号学就是意义学,就是研究意义的形式规律。如此解释,清晰明了。
符号学里有一对很容易让人弄混的术语,那就是“conotation”和“denotation”,前者往往翻译为外延/明示义、指称义,后者一般被译为内涵/隐含义、涵义。外延是指直接对象,内涵是指符号在语境中的延伸解释。从中文看,内涵似乎更像是延伸的,外延似乎更像是内在包含的。弄错弄混的情况不少。赵老师将各家术语作了一个对比。皮尔斯的“对象”对应外延、“解释项”对应内涵。艾柯的“词典意义”对应外延、“百科意义”对应内涵。对比各家术语,一并理解。
由此也将巴尔特的“神话理论”搞清楚了。巴尔特所说的一级所指就是对象、外延,二级所指就是内涵,也就是解释项这个演进过程中意识形态被植入。不过赵老师认为意识形态的形成不会那么快,“解释项衍义到一定程度,才会卷入意识形态”。书中类似的案例不少。如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符号之集合。创造了各种各样的符号,实质上也构成了各种各样的文化。
符号学要抽象出各种符号的共同形式,增加了理解的困难。《讲义》提供了大量的案例,赵老师自己的说法是:从例到例。赵老师在教学过程中,非常重视收集案例。将同学们提供的案例放到课件里,并标明作者。例子容易收集,但巧妙的例子不太容易。《讲义》中的案例,又多又巧。例如,在讨论空符号时,一口气举了9个例子。陶渊明弹素琴、约翰·凯奇“4分33秒”、中国的“避讳”、小婴儿的安睡、耳机“零感”广告等,古今中外都包括。没有平时的案例积累,很难有如此大范围的经典案例。
除了通过案例将符号学理论本土化,《讲义》也有不少理论创新。《讲义》的后半部分,如伴随文本、符号修辞、解释旋涡、标出性、符号美学等,都是近些年提出的理论概念。若读者仔细阅读,就会发现,这些新概念和前半部分的基础概念之间融为一体,没有什么割裂感。这主要得益于文章中大量的案例解释和赵老师对理论理解的彻底及语言表述的深入浅出。通过案例和平时讲述,也解决了符号学的水土不服的困难。
赵老师曾说:“学术论文无非是强词夺理,创作无非是强词夺情,散文无非是强词夺趣——不患夺理情趣,只患无强词。我自己不得不三副笔墨轮流用。”这本《讲义》不是三幅笔墨轮流用,而是一起并上阵,联合使用。
讲义往往严肃,但这真是一本让人一读就眉开眼笑的符号学入门书:好读,好懂,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