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娣评宋文、薛晨译《维尔比夫人与表意学：符号学的形成》

——表意学的魅力

田文娣

       书籍简介

中文书名：《维尔比夫人与表意学：符号学的形成》

原书名：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s: The Birth of Semiotics

作者：苏珊·佩特丽莉 Susan Petrilli（意）

译者：宋文、薛晨

出版社：四川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10

符号学界鼎鼎大名的维尔比夫人——维多利亚·维尔比（Victoria Welby）生于1837年，1912年逝世。她所创建的表意学，是“一门关于意味、翻译与解释的哲学”（佩特丽莉，2019，p. 29），简言之，即是研究何为意义、意义的意义的哲学。过去的20世纪里，维尔比与她的表意学一度沉寂，直至七八十年代皮尔斯解释符号学的兴起，研究者们才惊觉这位“符号学之母”的存在以及她与皮尔斯之间的珍贵通信。本书名中的“the birth of Semiotics”便是对表意学之于早期符号学对比与影响的最佳写照。维尔比庞大的书信网不仅联系起同时代各大重要学者，讨论涉及哲学、语言、心理学、教育学等诸多领域的重大议题，她本人所创立的表意学更是影响了如皮尔斯、奥格登等学者的意义与逻辑研究，在荷兰也掀起了一场长达数十年的国际表意学运动。

本书作者是意大利的符号学家、语言哲学家苏珊·佩特丽莉（Susan Petrilli），她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关注到维尔比。她于2009年出版了专门研究维尔比夫人与其表意学的千页作品《表意与理解：维多利亚·维尔比著作和表意学运动研究》（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 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the Signific Movement），据称是维尔比逐步成为国际符号学研究热点的标志之一（孙凤，2013）。2015年，佩特丽莉出版了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s: The Birth of Semiotics一书，2019年经由四川大学符号学译丛系列、两位国内学者宋文和薛晨译介到了中国，名为《维尔比夫人与表意学：符号学的形成》。这本新的专著不仅对维尔比及其表意学进行了系统而具体的介绍，引用了大量一手的维尔比著作与手稿，更将其与皮尔斯、巴赫金、瓦伊拉蒂、维特根斯坦等诸多学者的思想进行了颇有启发性的比较（这种比较也是对维尔比本人倡导的翻译的实践），同时佩特丽莉本人也对维尔比的表意学做了不少精彩的阐释和论述，对于理解维尔比的思想极有裨益。现任国际符号学学会副会长保罗·考博雷在为佩特丽莉2009年的专著所作的前言中这一评价，同样适用于今天我们要说的这本书——“你正在阅读的这部著作所表现出来的学识水平、理论知识和远瞻力是学术活动中难得一遇的”（转引自王永祥，2013）。

本书共十二章，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为“表意学方向下的符号研究”，对表意学的研究范围、产生渊源、主要理论进行了梳理，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尽可能完整的表意学全貌；第二部分为“符号研究的路标”，将维尔比与有过书信往来的同时代学者，以及虽处不同时代但思想竟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下一代学者，进行了思想上的异同对比。

意义三分理论与价值

表意学是维尔比夫人在研究符号与意义理论时引入的新词，目的不仅在于探究语言与非语言符号的意义表达、表意行为的生成过程、表意行为的发展与转化，更在于探寻符号与价值之间的关系——这里的价值，需先了解维尔比的意义三分理论才能清晰理解。意义三分理论是表意学的基本理论之一，将表意过程的三个阶段分为“感知”、“意义”与“意味”：“感知与前理性生活中的最原始阶段相对应，属于有机体对其环境直接的、无意识的反应”（2019，p. 221），是所有经验的必要条件；而“意义”关系到理性生活，是指符号使用的意图与意志；“意味”即暗含感知与意义两者，涉及符号对于每个人的含义、影响以及最终价值。书中对这三个阶段都进行了详细的分别论述，囿于篇幅，这里只对极为重要又耐人寻味的意味进行说明。皮尔斯曾将自己的解释项三分法与维尔比的意义三分相对应起立，意味可类比与皮尔斯的最终解释项。用皮尔斯的话说，“是符号会在任何条件下对任何心灵产生产生效力，使其能够充分发挥其全部的效力”（2019，p. 18）。换言之，二者都指涉符号表意过程中的无限解释与无限创造回应。而意味正是代表了一个符号的最大表达价值，它涉及普遍生活中符号所能给予我们的现实意义与超越意向性的理解。因此维尔比所要研究的符号与价值的关系，正是通过这样不断生发的表意阶段与过程来实现的。值得一提的，在符号的表意价值中，佩特丽莉发现维尔比尤为关注符号的表意责任、道德原则与伦理和美学价值，前者受此启发，提出了“符号伦理学”的研究方向。

歧义与他性

维尔比对于语言的非规范化与过时使用、滥用、混淆、错误等语言弊病十分关注，“语言学病理”的发现是促使维尔比想要创立完善的符号与意义理论来诊断和治疗这些弊病的缘由之一。其中，她对“歧义”概念进行了判别——两种歧义，一是词语一词多义，二是表达晦涩或不充分造成的含混。“当歧义是困惑与误解的起因时，她对它进行了批判。但当歧义承认意义的符号本质、符号的多元声音和感知的分层时，它还是具有积极意义的”（2019，p. 187）。对歧义的看法，实则不足以说明维尔比的观点，但从中我们或可一窥概貌。维尔比所认为的符号过程，是模糊可变的，也是多元可塑的，这不仅体现在她所说的歧义之上，体现在词语表意的他性逻辑之上，也体现在多种语言差异共存之上。换言之，歧义是符号表意行为与表意发展的前提（也是主体间交流以及创造性解释符号的条件）。正如维尔比所说，“符号的可塑性与歧义性这两个特性使得符号在新的、变化中的语境、行为习惯和知识进展中的适应性过程成为可能”（2019，p. 56）。

而对于后两者，他性（他异性）与多元语言，这里将会一一阐述。他异性是维尔比表意学的重要观点，佩特丽莉精准的指出，“符号总能呈现他性界限，而就解释项符号而言是符号的他者。”在语言学中，单个词语的意义是无法确定的，往往由和其他词汇的关系所决定，按我们通俗的理解，也就是语境决定当下的词义。词语的意义正是在与其他单词也就是与他者的关系中发展起来，这就决定了语言符号表意的多重性和多音性。维尔比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为此批评了“普通意义”的概念，强调意义不是任何情况下对任何人都是“普通”的；换句话说，意义并不是固定不变、僵化静止的，而是我们上文所说的模糊可塑的，且不断明确于特定的交际语境之中。在更高的层次，她也注意到有人提出以“通用语言”解决不同语言文化人群理解的困难。对此，她依然从表意学的视角提出，这样的做法实为多余。无论是不同历史自然语言差异，亦或是方言、俚语等等都是符号表意多样性的必备要素与资源，它们使得表意畛域更加丰富、表意路径不断延续。相反，她提出了“共同意义”的概念，也即统一不同语言的共性特征。这一表意区域得益于人类生物与社会结构中的相似之处，使得不同的人群文化可以进行交流与表达，且并不与多种语言和多种声音相对立。

解释-翻译过程

可以说本书的亮点之一，即是对维尔比表意学的关键概念——翻译的阐述。佩特丽莉不仅花了一整章来介绍解释-翻译过程，且在全书多处都有提及。维尔比所说的翻译，不仅仅局限于一种语言向另一种语言的转换，即雅各布森所说的语际翻译。正如佩特丽莉所发现的，“她是从更广的角度，跨越不同话语领域及不同类型语言与非语言符号系统的翻译过程来建立翻译学说”（2019，p. 146）。也就是说，她更关注的是语内翻译与符际翻译，或者说不同领域知识经验与不同符号系统内的比较、联想、类比。

从符号基础层次上而言，解释-翻译过程即是一个符号的表意过程，因为意义正是在一个符号被翻译为另一个符号所充当解释项，不断有更高层次的符号来翻译和超越前者符号、增加其表意潜能与理解的递进过程中产生的。对此，维尔比更是提出了“翻译思维的自动过程”，来描述智力活动，知识和经验进步。而对于不同符号系统而言，从一种领域到另一种领域，从一种经验到另一种经验的翻译，则是让符号网络越发开放，表意领域越加广阔，理解运用更加深刻的手段，这也是为什么佩特丽莉在第五章开始便介绍到，翻译不仅是一种练习，还是解释和理解不断获取新知识的方法。举个例子，维尔比本人对于宇宙天文学尤其哥白尼天文学极有兴趣，并对宇宙动态秩序的理解转化为了表意学的表述，关注其全宇宙的表意过程——她将意义三分理论对应至宇宙学术语，即“行星意识”、“太阳意识”与“宇宙意识”，分别与感知、意义和意味相对；她认为宇宙正是通过符号和感知的产生/发展得以发展和扩大。除此之外，维尔比还提出，要学会“把视觉翻译为听见”“把情感译为智力”，“把数学和物理学翻译成诗歌、宗教以及伦理学”（2019，p. 153）等等，维尔比对翻译极为推崇，正是因为在她看来，不同感知不同领域不同学科的类比与对应，具有能推动发现新真知、创建新成果，并结合不同经验发展认知能力和符号表达能力的极大作用。

隐喻与像似性

在第六章中，佩特丽莉对维尔比笔下的隐喻进行了分析，指出维尔比“将自己研究和作品中的重要部分都贡献给了意义的修辞维度，注重建立不同经验领域和语言及非语言的符号系统之间的联想、比较和对比的能力”（2019，p. 167）。不少学者都曾研究过修辞以及隐喻，皮尔斯就曾指出隐喻是一种相似性和不同事物类比的关系。与此类似，维尔比认为隐喻不单单是一种修辞手段，它更是“人类表意过程中的一个普遍维度”，它通过类比与比较、联想，从看似甚远的事物/术语之间发现相似关系，并进行或常见的或创造性的解释。因此，隐喻是意义阐释与延续的场所，更广义而言隐喻是一种表意结构、一种知识获取的手段、一种思考与表达的激活卡，以及一种解释-翻译的绝佳践行。在区分人类和非人类动物的因素上，除去基本的意识能力，维尔比更认为，使用修辞与符号，能够分辨事物又能将事物联系的能力更是将人类与野兽分别的更为明晰。人类是有基本的建模能力的，也即语言，而人类模型的前提条件与特别之处正是在于修辞与符号的使用，在于发现像似与描述的天赋之上。

“隐喻是像似符的一个特殊类型”（2019，p. 174）。像似即是对相似的符号学表达，像似或相似关系无处不在。对象与符号、符号与解释项之间的像似关系，是符号表意过程的基础，符号主体与符号主体之间的思维的像似则是人际交流与对话的条件，因为当一个人准备与对方交流时，是站在预估其与对方思维像似的假设上出发的。而像似又是复杂的，维尔比对语言和非语言中像似性进行了分类——包括“随意相似”、“整体上普遍相似”、“全部都相似”等等，且提出了从类比（文中也称类推）到同源的不同相似方式，而后两者同时也是联系不同符号和不同符号系统的方法。维尔比更是将类比与隐喻联结起来，作为口头语言表达与表意的基础路径与手段。佩特丽莉在介绍维尔比与瓦伊拉蒂通信的第八章中指出，类比与隐喻的运用隐藏在每天的语言使用中，且常常是自然无意识的使用。相比类比而言，同源是更为深入的像似与联系，因为其“寻求影响深远的基因的、结构的功能的和动态关系”（2019，p. 123）。

以上是阅读本书让人印象深刻的几大要点内容，实际上，除此之外，佩特丽莉还探讨了维尔比表意学中的诸多概念，包括母性感知、爱、主体性、同一性、意象批评等等，以及讨论了与维尔比或有相似或有共通之处的皮尔斯、意大利哲学家瓦伊拉蒂、美国学者奥格登、俄国哲学家巴赫金等人彼此观点的碰撞。全书内容极为丰富，评述极为详实，且不时旁征博引，将大量原汁原味的书信材料以及各家之言铺陈于此，学术触角之广、探究之深实难几句概括。同时，本书的翻译观之则是以直译异化的策略展现的，对原作的严谨与专业之特征进行了最大程度的还原。阅读本书，是一次深游表意学与符号学之海的难忘体验，虽然不免遇见难懂费解、一时塞住去路的礁石，但在努力之下，幸运得以多少领会其精髓之处。寥寥书评只能展现冰山一角，书中的更多精彩还待人去追寻。

引用文献：

佩特里利，苏珊（2019）．维尔比夫人与表意学：符号学的形成（宋文，薛晨，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

王永祥（2013）．表意学与超语言学：维尔比与巴赫金之“对话”——读《表意与理解》．俄罗斯文艺．2：103-109.

孙凤，屠友祥（2019）．维尔比夫人意义理论问题探讨．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3：9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