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理论是一条大河,实际上是围绕着意义问题伸展开的,因此它应当流经符号学、风格学、修辞学、叙述学、现象学、阐释学等各种重大的分支。” 显然这并不是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等狭义形式理论所强调的文本与结构,相反它是建筑在广义的基础上,追寻文本以及文本之外的社会生活现象的意义。另一方面,在写作手法上书中每一部分每一章节均是按照论文式的写作思路,从提出问题,找寻历家观点与著述,再到提出自我见解,并求得例证,层层递进,环环相扣,逻辑可谓严密之至。
于波评《赵毅衡形式理论文选》
于波
曹顺庆先生曾提出中国现当代文学在发展进程中的“失语症”现象,这对当时学术界过于依赖西方理论的弊病,可谓是一语中的。而回望学术史,经典往往都带有鲜明的“民族化”特色,在这方面赵毅衡先生的《形式理论文选》(后文略写为《文选》)可谓当之无愧。《文选》同以往的理论著作相比,并不是只是局限于“翻译”,而是在索绪尔、皮尔斯等西方学者的基础上,结合了作者四十余年的学术探究和思考,提出了中国式的话语,建构了一部中国特色的符号学,无疑这在某种程度上为中国乃至世界提供了一种新的符号学视野。
那么如何理解《文选》中的“形式”?正如作者所描述的,“形式理论是一条大河,实际上是围绕着意义问题伸展开的,因此它应当流经符号学、风格学、修辞学、叙述学、现象学、阐释学等各种重大的分支。” 显然这并不是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等狭义形式理论所强调的文本与结构,相反它是建筑在广义的基础上,追寻文本以及文本之外的社会生活现象的意义。《文选》一书也恰是按照不同的分支进行阐述,涉及到了符号学与符号现象学,叙述学与叙述哲学以及艺术学与艺术风格学三大部分,每一部分中既有区别又有联系,比如作为首章的符号学与符号现象学,关注重点在符号的相关理论,但同时也是后文叙述学以及艺术学等理论的基础。另一方面,在写作手法上《文选》每一部分每一章节均是按照论文式的写作思路,从提出问题,找寻历家观点与著述,再到提出自我见解,并求得例证,层层递进,环环相扣,逻辑可谓严密之至。
一、符号与符号现象学
首先,在第一部分中,作者厘清符号以及符号学的定义,特性等相关概念。什么是符号?什么是符号学?在此问题上部分中西方学者往往将之简单化,认为符号就是“一物代一物”,符号学便是“对符号研究的学问”,当然并不能说该定义完全不对,但是类似于像符号学这样的定义,我们大可以换个对象同样适用,比如“叙述学”就是“研究叙述的学问”。显然这种简单化,模糊化的概念并没有说清楚符号和符号学真正的内涵,而这也是中西学者们一直争论不休的重要原因。所以基于此,作者认真分析了符号学大师索绪尔以及皮尔斯关于符号“能指”“再现体”等定义,指出其过于抽象的弊病,认为符号应该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符号学是“关于意义活动的学说”。作者认为符号是为意义而出现的,不存在没有符号的意义,也不会有没有意义的符号,“被认为……感知”则是充分考虑到了皮尔斯“解释项”,认为是否为符号的决定权应当放在每一个接受者的解释中,如果没有被接受者感知和认同,那么对于接受者而言就不是符号,没有意义。同理,符号学也建基在符号和意义的关系上,符号是为意义而服务的,符号学就是意义学。如此定义,作者巧妙的将着眼点放在接受者和意义上,既照顾到了每一个接受者的阐释权,又呼应了符号之本质。
此外,作者在指出皮尔斯三元符号学贡献的同时,质疑了他将“像似性”作为符号表意的第一性的看法。在作者看来,指示性才是第一性,意识同世界接触的第一步必然是意识的“呈现与共现”,即意识在认识事物时必然通过直观呈现以及先验统觉的共同作用形成一个“具有初步形式完整度的意义”。在此过程中,指示符号的统觉——共现,弥补了直观感知带来的不完整,形成了一个完整度的意义。其中,作者将共现分为了空间性的“整体共现”、时间性的“流程共现”、认知的“指代共现”、“类别共现”,并且从生物进化序列、儿童成长过程以及指示词语的序列等实验分析证明这四种共现其基本形态均需要先验统觉,但不一定需要经验。相反,像似性则是建立在经验积累的基础上,需要多次呈现——共现,由此表明指示性才是意义世界的基础性活动,人类对意义活动的最初认知应当源于指示符,而非像似符。
二、叙述学与叙述哲学
其次,作者在第二部分阐释分析了叙述学与叙述哲学的相关理论,开创了对广义叙述的定义,提出了对虚构与纪实叙述的划分。对于叙述学的定义,过去很多学者将之理解为“叙事学”,将叙述限制在了文本,尤其是小说这一体裁之中。应当说叙述远不止书面文本才具有,叙述是一种社会生活现象,除开小说等“小文本”外,还有社会生活这样的“大文本”。作者分析了经典叙事学、后经典叙事学,跳出了以往“叙事”的弊病,认为弗鲁德尼克不赞同非文学学科的叙述学研究是有失偏颇的。广义叙述学是时代之潮流所在,正如人永远无法脱离社会大背景,叙述学也是同理,严格来说以往的“小说叙述学只是‘比喻的使用’广义叙述学的术语”,只有将叙述学放在“人类心理构成的大背景上考察”,叙述学才能得到更全面的发展。于是在此基础上作者认为广义叙述学是研究一切包含叙述的符号文本的叙述学,并且对叙述体裁进行了重新的分类:从再现本体地位类型来讲可分为纪实型和虚构型体裁,从媒介时间意向分类来讲又包括过去记录类、过去现在记录演示类、现在演示类、类演示类(类现在)以及意动类(未来)等多种媒介形式。在以往的研究中,人们往往忽略心像叙述的存在,对于许诺,算命之类的意动型叙述为纪实还是虚构也缺乏必要的判断。其实诸如梦、幻觉之类的类演示性叙述自古以来已有之,古人强调“解梦”“释梦”就是对梦叙述的探析,作者认为不应将梦叙述排除在叙述之外,梦叙述虽然至今仍充满大量未知,对于梦的研究仍存在很大空白,但其存在意义不容忽视。此外,关于许诺和算命,作者将之定义为“拟纪实性叙述”,认为虚构与纪实最终决定权放在作者手中,虚构与纪实的区别关键在于体裁的“实在性”,例如新闻类体裁,体裁要求必须为“实在”而非“虚构”,它可能不可信,但不可能不可靠。小说类体裁就不一样,作者可以摆脱“实在”的束缚,驰骋在想象虚构的天地里,而与“实在性”相关联的一个词语是“事实性”,读者所能分析和辨明的是“事实性”,即该故事或者小说是否可信,决定权在接受者手中。对于算命、许诺,从写作者或者当事人来讲,其目的是希望读者、观众去相信他的说辞(哪怕是谎言),基于“实在”的品格规定了它只能是纪实,至于是否可信则是另当别论。
除此之外,在笔者看来,作者最具独特性思维的地方体现在“双区隔“原则的分析,在某种程度上这揭开了虚构性叙述的神秘面纱,使得虚构、纪实同经验世界联系了起来。作者认为纪实、虚构以及经验世界之间存在着一种无形的框架,其中纪实性叙述同经验世界隔了一层框架,例如纪录片,是对经验世界中人物像的记录,同样真实,但彼此之间属于不同框架内;而虚构性叙述则同经验世界隔了两层框架,虚构性叙述往往建立在纪实性框架基础上,例如将此前的纪录片改编进电影之中,形成了电影的一部分,像电影《重返狼群》就是用此前李微漪和格林的纪录片改编而成,这样就使得同一主题的事件,因隔离框架层次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类型的叙述。
三、艺术学与艺术风格学
最后,第三部分主要介绍了艺术学及艺术风格学的部分知识,对艺术的概念,风格等进行了详细的解析,同时点明了泛艺术化是当代文化的必由之路。同之前有关符号的定义一样,学界对于何为艺术也是众说纷纭,从最初西方美学强调“功能主义”,认为艺术要么源于创作者的意图,要么是为接受者带来的艺术效果,到当代艺术哲学中的以“不可定义性”,“艺术与非艺术的划分非常困难”,再到程序主义的兴起,将艺术交给“社会惯例”,虽然其间可以看到学者们对追求艺术定义的不断努力,但艺术实质仍未说清楚,程序主义的“社会惯例”,把定义交给了艺术界那群代表“文化体制”的人,空泛不说,单是甩给“惯例”就有逃避之嫌。而作者认为艺术应当回到“功能说”,但此功能并非西方美学兴起之初的功能主义,是“借形式使接收者从庸常达到超脱的符号文本品格”。艺术脱离不了形式,艺术的功能必然要由形式来激发;另外艺术同日常生活不同之处就在于,艺术摆脱了一般事物的目的性、功利性等庸常性质,给以人与众不同的“升华感”。此外,作者表示虽然符号文本的核心是由修辞构成,但风格往往是艺术追求的真正意义,艺术同一般符号文本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艺术会有意无意的跳过指称,直达意义,给接受者以“陌生化”,从而增强自身的风格特征。因此在作者看来,艺术文本中附加性的风格往往才是本质性的存在,甚至在某些情况下,风格就是艺术。
时至今日,应当看到艺术早已成为当代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艺术并不固步自封,相反随着时代的发展,也在不断的演进。作者正是敏锐的观察到了这一点,提出了泛艺术化是当代文化的必由之路。高建平在《日常生活审美化与美学复兴》里谈到“泛艺术化”的讨论,是自20世纪下半叶的“美学大讨论”和“美学热”之后,新世纪中国美学的“第三次高潮”。尤其是进入信息社会以来,传统美学与科技美学的贯通,使得艺术无处不在,不管是音乐、绘画、建筑还是其他各种工艺品,无不插上了标新立异的时代风格。作者认为当今文化中的泛艺术化可见于五个方面,即商品附加艺术、公共场所艺术、取自日常物的先锋艺术、生活方式艺术化以及数字艺术等。这五个方面并不难理解,商品方面,当今商品实用性与艺术性并存,其包装的精美程度往往让人赞不绝口;在公共场所艺术化方面当代的各种景区建设,极具特色和个性,甚至厕所都被设计成了各种图案和形状;先锋艺术更是层不不穷,艺术者们直接利用各种现成物进行艺术创作,例如“集合艺术”、“废品艺术”等等;生活方式艺术化,从最初的实验艺术到越来越多的人主动参与艺术构建,生活与艺术的隔膜逐渐消失,生活之“物”性渐被艺术“个性”所取代,吃穿用行都强调一种与众不同的艺术风格;最后,数字艺术是当今乃至今后一个重要趋势,艺术搭载上了信息技术的快车,各种电子化的图像,人工智能创作,艺术甚至开始不在为人所特有,而是覆盖到了非生物的智能之中,尽管这仅是一种可能的艺术发展趋势,还并未完全实现,但也足够惊艳我们的认知。
当然,对于泛艺术化,学界对此也保持着一个谨慎甚至批判的态度,例如韦尔斯将之称为“浅层艺术化”,这种艺术会导致“日常生活美感的钝化”。但作者认为,泛艺术化作为一种未来人类文化的发展趋势与前进方向,我们没有理由不去欢迎和接受。或许同传统艺术相比,泛艺术化一时会出现各种让人难以想象的状况,但这种文化带来的对生活的反思,对艺术边界的突破却正是艺术生生不息的奥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