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阿兰·罗伯-格里耶小说中的“重复”
作者:王长才 来源:符号学论坛 浏览量:5499 2013-02-20 17:10:50
内容摘要:在罗伯-格里耶小说中,“重复”不是一个简单的叙述频率的问题,而是构建不确定叙事话语的重要叙述策略。从宏观角度来说,“重复”在其小说结构方面起到重要作用,从微观角度看,小说的意象重复构成了一种隐喻。另外,本文还讨论了克尔凯廓尔的“重复”与罗伯-格里耶同名小说的互文关系。
一
在法国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看来,“重复”属于叙述频率的范畴,而叙述频率是“叙述时间性的主要方面之一。”[1]他从叙事与故事间的重复关系区分了四种频率关系类型:
讲述一次发生过一次的事1R/1H
讲述n次发生过n次的事nR/nH
讲述n次发生过一次的事nR/1H
讲述一次(或用一次讲述)发生过n次的事1R/nH
第一种为单一叙事,第二种因为叙事的重复与故事的重复相呼应,也可以归为单一叙事;第三种“陈述的复现不与任何事件的复现相对应”[2],被称为“重复叙事”,第四种称为“反复叙事”。热奈特的《叙事话语》着重研究《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反复叙事”,但他也注意到“重复叙事”是某些现代作品的“依据”[3],并简单提及罗伯-格里耶《嫉妒》中蜈蚣之死的复现,并注意到他在文体上有变异。不过,热奈特对罗伯-格里耶的“重复”的理解明显地过于简单了。
我们就先以热奈特提到《嫉妒》中的“蜈蚣之死”为例。
在第23页[4],弗兰克和阿×在餐桌旁吃饭,谈论着阿×正在读的小说,阿×发现了墙上的黑斑,是一只蜈蚣被捻死的痕迹,“那蜈蚣被捻死的时间大概是上个星期,就在本月的月初,也许是上个月或者稍晚些。”第34页再次简单提及墙上的痕迹,第37页详细地描述了痕迹的形状。第40页描写捻死蜈蚣的情景:在餐桌旁,阿×和弗兰克谈起下个星期进城,忽然阿×发现墙上的蜈蚣,阿×紧张,弗兰克不动声色地向前,蜈蚣移动,弗兰克用餐巾捻死蜈蚣,蜈蚣在墙上留下痕迹。第55页又一次提及墙上的痕迹。第58页再次描写捻蜈蚣的情景:阿×出门(进城?)归来,简单讲述进城的经历时,发现了对面墙上的蜈蚣。接下来,是与第40页相一致的叙述,但只写到弗兰克凑到墙边,用脚踩地上的东西。第65页再次提及捻死蜈蚣的事,弗兰克向阿×讲起汽车抛锚的事,吃饭,“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捻死蜈蚣那件事:弗兰克站起身,拿着餐巾,走到墙边,把蜈蚣捻在墙上,抬起餐巾,又在地上将蜈蚣踩烂。”这一段清晰地概括了事件的全过程,与前几次描写在动作上一致。第73-75页阿×与弗兰克进城之后,叙述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着墙上的蜈蚣,从活着的多足动物,变成了暗红的糊状物,最后用橡皮和刀片消除了痕迹。第81页阿×进城还未回来,灯光照在墙上,映出被弗兰克捻死的蜈蚣,此处有较为细致的描写。第89页门与走廊门洞间的蜈蚣,爬向门的上方,突然坠落在地,身子痉挛。小说并没有明确交待它的坠落是否因为被捻。隔了几段后,第89-90页再次描写蜈蚣,是在墙的正中央:
弗兰克一言不发,站起身,拿着毛巾。他一边悄悄地走去,一边把毛巾揉成一团,把蜈蚣往墙上一捻。随后,又用脚在卧室的地上踩着。
接着他走回床边,顺手把毛巾搭在洗脸池旁边的铁棍上。
关节僵硬的手在白布单上紧缩着。五个手指攥在一处,用力过大把布单也抓皱了:布单上出现了五道聚拢的沟痕……可是,蚊帐又垂到床的四周,舒展开无数的小网眼,上面被刮破的地方都打了方方正正的补丁。
弗兰克急于达到目的,加快了速度,颠簸得更厉害了。可是他仍然在加速行驶。在黑夜中,他没有发现横亘在路中的土坑。汽车猛震了一下,歪向一边……在这种糟糕的路面上,司机是无法及时矫正方向的。蓝色的大轿车眼看着接到了一棵树的根部。树枝很硬,尽管撞的劲头很大,枝叶只是晃了一下。
火苗猛地窜了出来。火势蔓延,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整个草棵树丛被映得通明。这声音是那只蜈蚣发出来的,它爬到墙正中,又不动了。
仔细一听,这声音更小了,这会儿梳子从上到下梳着散乱的头发,梳子刚刚走到头发下端,又很快回到上面,从而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弧线把梳子带回到起点,重新梳理着光滑的头发。(第90页)
前文曾多次描述过弗兰克捻死蜈蚣的场景,是发生在吃饭时,是用餐巾捻死,阿×抓紧的是白台布(第58页),而在此处,场景变得暧昧起来,是发生在卧室、床边,阿×抓起的也成了床单;破蚊帐意味着这是阿×在城里过夜的房间(在第58页敏感的叙述者觉察到阿×始终未提及过夜的房间的情况,她扭头说,这不值一提,那家旅馆的不舒服,房间的蚊帐如何破人所共知)。在叙述者眼中,对弗兰克和阿×有可能偷情的猜测使各种想象都搅在了一起,并借助相似的噼啪声,将想象中车祸引起的大火,蜈蚣,以及阿×梳头联系在一起,隐约体现出叙述者内心强烈的嫉妒。
从《嫉妒》中有关蜈蚣之死的情况我们可以看到,这些情景重复出现的结果不是清晰,而是混乱与不确定。它们非常相似:蜈蚣在墙上留下的痕迹,弗兰克捻死蜈蚣的动作,阿×的紧张等都是一样的,甚至有些句子都完全相同。它理应是对发生一次的事件的反复讲述。但它们之间又有明显的矛盾,似乎又应该是对发生了多次的事件的多次讲述:不仅第73-75页和第81页弗兰克、阿×不在场,蜈蚣可能由叙述者捻死与弗兰克捻死蜈蚣的叙述有异,就连弗兰克、阿×在场的几次描写,也同样是矛盾的:场景发生的地点,有的是在旅馆卧室,有的是在家中厨房;时间上,有的是在进城前,有的是在进城归来,有的是“上个星期”或“上个月”。由于叙述者身陷嫉妒的谵妄状态,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哪一种也不能完全确定,与此相关的时间线索也变得混乱不堪,与“话语”相对的“故事”处于悬浮状态,难以确定。同样,小说中的其他事件也处于不断地重复之中,比如关于弗兰克和阿×进城的谈论,也出现过多次:第39页谈起下个星期去城里;第50页商量几时出发;第79-80页阿×做准备并拎起东西出发;第101页谈起下周进城的事;第104页再次商量出发时间;第109页晚饭时谈起过几天进城的事。对阿×正在读的小说也提及多次(第22,36,51, 56,102,106 ,107,108,113页),阿×从弗兰克的轿车里下来的场景也不断反复(第66,67,107,113页等),翻抽屉、写信也出现多次(第17, 31, 61,63,69,75,91,93,112页)。各种场景的出现都没有明确的时间标记,时间线索的确定只能靠各种场景间的先后关系来确定,但这些相互交替、反复出现的场景使小说中的时间处于一种奇特的回还往复中,彼此并非能够完全整合,如第51页阿×和弗兰克两人谈论何时进城时,他们已经把谈论了很久的书读完了。但在第106页两人已经从城里回来,却说阿×从昨天才开始读。这就使小说的时间线索陷入难以理清的混沌。正如法国学者C.奥利埃所说:“这是感情的全景,是挥之不去的顽念,没有任何时间坐标,只有空间坐标。”[5]
从以上的分析中,我们可以发现,罗伯-格里耶小说里的类似场景、动作、物反复出现,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叙述频率”问题。热奈特所归纳的四种“叙述频率”都是建立在明确的“故事”[6]之上的,但罗伯-格里耶的小说中,“故事”层面是晦暗不明的,重复的叙述之间既有重合的部分又有相冲突的部分,最后只能悬浮在同一与矛盾之间,既不能将它们归为对同一事件的多次讲述,也难以确定是对多次事件的多次讲述。这就使罗伯-格里耶小说中的“重复”很难归为任何一种叙述频率类型。
“重复”是罗伯-格里耶中后期小说中搅乱时间线索的重要策略。因为小说中不存在时间标记,又都采用自由的现在时态,时间线索只能靠事件之间的先后关系来勉强确立。而罗伯-格里耶小说中许多事件、场景大都不会被叙述一次,基本上都是不断复现(从上述对《嫉妒》的分析中已可见一斑,而这部小说在罗伯-格里耶的作品中还是相对容易把握的)。如果要确定时间线索,一个必要的前提是先找到一个固定时间坐标,而在罗伯-格里耶的中后期小说里,这种坐标很难找到。所有的事件、场景走马灯似地不断重现,且并不以同样的秩序和状态重现,这就使它们之间的先后顺序始终不能确定,小说这种本属于时间的艺术因而具有了“瞬间性”。在这种一个个瞬间的组合排列中,小说的空间性得以凸显。美国学者约瑟夫·弗兰克在《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一文中,从对《包法利夫人》著名的“农产品展览会场景”的分析入手,提出了“小说形式空间化”的命题:“就场景的持续来说,叙述的时间流至少是被中止了:注意力在有限的时间内被固定在诸种联系的交互作用之中。这些联系游离叙述过程之外而被并置着;该场景的全部意味都仅仅由各个意义单位之间的反应所赋予。”[7]弗兰克认为,乔伊斯、普鲁斯特这些现代小说的构架方式不是时间顺序,而是空间形式,几乎不能将这些小说与现代诗歌区别开来。应该说,在否弃时间顺序、凸显小说的空间性方面,罗伯-格里耶的小说比乔伊斯、普鲁斯特等人走得更远。
罗伯-格里耶小说中的“重复”由于既相似又不同,因而使故事脉络难以确立,对营造不确定性效果起到重要作用。《嫉妒》中反复出现的捻死蜈蚣等场景间的矛盾可勉强以发生多次得到理解,而在另一些小说中,只能发生一次的事件、场景,也同样相互矛盾,这就使“故事”扑朔迷离、真假难辨。《幽会的房子》里警察冲进阿瓦夫人的客厅这一场景,在那个晚上理应只发生一次,在小说中却反复地出现:第536页[8]“面色红润的粗壮男子”讲述当晚的情景:穿着土黄制服、白短袜的警察闯入大厅,发现有人还在跳舞,几个官员或商人在显眼的位子上交谈,一个年轻女郎与两个青年人交谈,面对他们的惊异露出轻蔑的笑;第542页三个警察出现,穿着短裤和土黄色短袖衫、白色短统袜和浅筒皮鞋,最后一个关上门并在那儿放哨,另一个穿过房间,向里门迈了一步,第三个向女主人阿瓦夫人走去,后者正坐在隐蔽角落里的长沙发上教身边的金发女郎台词;第565-566页再次描述这一场景,尽管说“这一插曲已经详细描写过”,但此次描述与前面的也不尽相同:哨声打断了音乐和嘈杂声,一片沉静中,两个士兵身穿短裤、短袖衫,鞋子的铁后掌在大理石板上响起。正在跳舞的人们停下来。士兵对客人进行仔细搜查,中尉说话,并做出结论。第650页警察出现时,寂静长达几秒钟,然后一切机械地进行,一个士兵在大门放哨,另一个把住另一端出口,中尉向约翰森走去,把他逮捕。
如果说,前三次叙述可以被视为对同一事件从不同角度、详略不同的讲述的话,第四种的出现明显与前面叙述产生矛盾。另外,小说还较详细地描写了一份中国画报封面,也引起人们对上述场景的联想:欧式大客厅中,三个身穿作战军服的军人用冲锋枪指三个不同方向,一位穿长连衣裙的女郎受到枪的威胁(第546页)。这些类似场景彼此不能完全重合,这就使它们的反复出现成为一种反复涂抹的过程,叙述的真实性接连遭到质疑,从而营造出小说的不确定性。
二
罗伯-格里耶作品中除了事件、场景上的不确定的“重复”外,还存在着另一种性质的细部的“重复”,即意象重复。
在罗伯-格里耶小说中经常反复出现一些意象,如《橡皮》里的橡皮;《窥视者》里的卷成8字形的绳子;《嫉妒》里的蜈蚣、《纽约革命计划》中的人体模型等等。这些意象的不断出现,就具有了某种意味,甚至成为一种隐喻甚或象征。
韦勒克曾谈到“象征”、“意象”及“隐喻”间的区别:“我们认为‘象征’具有重复与持续的意义。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一次,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地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9]以韦勒克的定义看来,罗伯-格里耶的小说中象征随处可见。在韦勒克看来,象征的基础就是隐喻,二者间只是出现频率的不同。那么,我们可以再从隐喻的角度来考察罗伯-格里耶小说中不断重现的意象。
把罗伯-格里耶和“隐喻”联系在一起,初听起来似乎有点奇怪。在1958年的论战檄文《自然本性、人本主义、悲剧》中,罗伯-格里耶对隐喻进行了猛烈的抨击:“隐喻从来就不是一种天真的形象。说时间是‘任性的’,或者山岭是‘威严的’,说森林的‘心脏’,说一道‘无情的’日光,说一个‘蜷卧’在山坳里的村庄,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提供了关于事物本身的说明:形状、度量、位置,等等。但是,对类比性词汇的选择,尽管它们很简单,已经比汇报一些纯粹物理意义上的因素更进了一步,而另外附加在其中的东西,不能仅仅记在美文学的账下。山岭的高度,不管人们愿不愿意,已经取得了一种精神上的价值;日光的炎热变成了一种意志的结果……在我们几乎全部的当代文学中,这种拟人化的类比反复出现得实在太频繁,实在太严密了,不能不显示出整整一个形而上学的体系。”[10]在罗伯-格里耶看来,隐喻“引入了一种暗中的交流,一种同情(或厌恶)的运动,这是它真正的存在理由。”[11],也就是说,隐喻意味着一种“人类中心主义”,其中掺杂进了人的情感与意愿,在它的作用下,“物”本身反而被遮蔽了。“隐喻几乎总是一种无用的比较,它不能为描述带来任何新的东西。”[12]由此可见,罗伯-格里耶所激烈反对的“隐喻”与通常意义上的“隐喻”有所区别,他强调的是拟人化的隐喻。正如福柯所说:“罗伯-格里耶删改了隐喻,而不是使它完全变成了‘忌讳’,因为他把隐喻想成写作主体与世界的某种关系。使用隐喻就是将世界占为己有,仿佛隐喻介于写作主体与世界之间,其实隐喻是语言内部的结构。”[13]罗伯-格里耶立场鲜明地抨击“隐喻”还与当时的论战情境有关,就他本人而言,并非彻底地排斥隐喻。他后来坦承,同一时期的《嫉妒》实际上“是对隐喻文体的称颂”[14],“这部小说,从题目直到其中的最小昆虫,都是阅读中最富隐喻意义的大陷阱。”[15]
罗伯-格里耶小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隐喻意象,似乎应属“失落的高跟鞋”意象。它出现在多部作品中,如《一座幽灵城市的拓扑学结构》(第131,132页)[16],《金三角的回忆》(第389-390,392,394,411-412,423,425,431,432,435,452-453,458,459,461,469,481,485,501,504页)[17],《昂热丽克或迷醉》(第332,362页)[18],《科兰特最后的日子》(第498,545,590,586,691页)[19],《反复》(第82,88,120,142, 147,149,153,159页)[20]等。这反复出现的装饰华丽、镶有三角形蓝宝石的高跟鞋,其主人应该是出席豪华宴会的光彩照人的女性。而它只有一只,且被遗弃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引起人们对其主人的命运的联想。与其出现的场景相联系,似乎染上了某种“色情”意味,成为叙述者的某种施虐欲望的表征。
三
“重复”是罗伯-格里耶小说的重要结构原则。罗伯-格里耶在晚年谈到其《重现的镜子》时说:“我总是反对解体,总有福楼拜式的提纲,构成一部青铜般的作品,会动的青铜……一本活动的书,一本并不是我,但却是一个与我的作品稍相符合的我的形象的书。”[21]这段说明似乎更适合他的小说。尽管他的小说内部充满了裂隙和矛盾,但在结构上却是独具匠心、浑然一体的。
由于这许多“重复”场景的存在,作品的各个部分相互关联、呼应,使作品从形式上看来成为严密的整体。这就使罗伯-格里耶创造出奇迹:故事层面的混乱不清与话语层面的细密谨严奇特地结合在一起。在结构方面,最明显的重复就是开头和结尾了。罗伯-格里耶的作品的开头和结尾大都相互呼应,有些甚至是句式都完全地重复。如《橡皮》的“尾声”再次回到“开头”的咖啡馆场景,尽管时间过了一天;《在迷宫里》的结尾再次出现开头有人正在雨中赶路的情景;《纽约革命计划》结尾再次出现开头的一段话:“突然,故事又重新开始,还是那个场面”,仍然是“我”正将身后沉重的木门关上;《吉娜》里第八章再次出现第一章开头的场景:“我”于六点三十分如约来到库房,发现昏暗中穿雨衣的男子等等。尽管细细追究起来,这些“重复”并非完全一致,其中也存在矛盾、冲突,(如《吉娜》第八章和第一章的叙述一模一样,但第一章里“我”是男性西蒙·勒戈尔,而第八章的叙述者则是一名身份不明的女性),但从结构上看来,这些前后照应或重复使作品如头尾相衔的蛇一般,浑然一体。
四
“重复”不仅是罗伯-格里耶小说里最为常见的现象,它还是罗伯-格里耶一部小说的名字(La Reprise,中译本名为《反复》)。这部小说与丹麦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的同名作品构成互文关系,似乎从克尔凯郭尔身上可以发现罗伯-格里耶的“重复”现象的哲学源头。
罗伯-格里耶自已承认:“《反复》本身就在重写克尔凯郭尔的一本书,一本同样叫做《反复》的书。”[22]但这两部作品之间的具体的关联却并不像《橡皮》与《俄狄浦斯王》的关联那么容易辨认。克尔凯郭尔的《重复》是一部探讨婚姻、伦理、道德等问题的思想著作,没有故事,也没有主人公。而罗伯-格里耶的《重复》则充斥着间谍、乱伦、凶杀、色情等通俗小说元素,头绪繁杂,线索不明,也没有对克尔凯郭尔的思想命题的探讨。小说中只有不多的几处提到克尔凯郭尔:主人公亨利·罗宾在柏林的房间与克尔凯郭尔的一样(第31页[23]),也住在猎手街57号。按语称,继母若斯卡·卡斯坦也维卡适合扮演《一个诱惑者的日记》中的角色(第77页),审讯室的墙上的四幅画像是丹麦哲学家最珍爱的四位哲人(第101页)等。显然,这几处构不成“重写”。那么罗伯-格里耶到底在何种意义上“重写”了克尔凯郭尔的作品?
罗伯-格里耶的小说与克尔凯廓尔的著作除了题目相同之外,最明显的关联是小说的题记:“反复与回忆是同一种运动,却在相反的方向展开;因为,人们回想起来的,是曾经有过的;所以是一种转向向后的重复;而反复从本来意义上说,则是一种转向前的回忆。”[24]不过,罗伯-格里耶没有引述完整,接下来的话是:“因此,反复,如果可能,则使人快乐,而回忆则使人不快。”[25]在克尔凯郭尔的著作中,“反复”是介于“希望”和“回忆”之间的一种形态,体现了他对婚姻、情感、生命的思考。在他看来,“生活即反复、反复即生活之美”,“反复——这是现实,是生存的严肃性,渴望反复的人就严肃性而言是成熟了”。[26]他用了一系列比喻来说明三种状态的不同:“希望”是“亮闪闪的新外套”,不知合不合身,“回忆”是“扔掉的外套,已经穿小了”,而“反复”是“毁不了的外套,它恰好合身”;希望是从指间滑落的动人少女,回忆是绝不能令当下满意的漂亮老妇,反复是一位心爱的妻子,从不会令人厌倦;希望是冲你招手的果子,不能让你满足;回忆是一丁点儿旅费,也不能让你满足;但反复是每日的面包,使你满足,让你祷告;追求希望的人像一个男孩追逐蝴蝶似的跑来跑去,追求回忆的人像一个老妇人坐在那儿转动回忆的纺车,而选择反复的人镇定自若,于反复中欣然自得。可见,“反复”是优于“希望”和“回忆”的最好的选择[1]。但仅仅从罗伯-格里耶引述的部分看,似乎更强调“反复”和“回忆”的相似性、甚至同一性,而这一点与罗伯-格里耶追求不确定性有着密切的关系。
克尔凯郭尔是对罗伯-格里耶有着较大影响的思想家,早在《弑君者》中,罗伯-格里耶就将《一个诱惑者的日记》中的一段话作为题记[27]。2005年罗伯-格里耶在接受采访时说:“我认为不确定性对一个人来说非常重要。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过,一个人的死亡,还会带给他可能性。”[28]罗伯-格里耶在此强调,一个人不应该固守一种身份,而应尽力扩张生命的多种可能。这段引述也说明了克尔凯郭尔对罗伯-格里耶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哪一方面。而对不确定性的追求在他的小说中表现得更为充分。
罗伯-格里耶小说的不确定是与他的真实观密切相关的。在他看来,真实并非只有一种,也并非确切无疑,而是有着多种可能,时间先后、因果关联也并非清晰固定,回忆、想象、现实、虚构几乎没有区别。他的小说中类似场景的反复出现,实际上就是以这种真实观为基础的。《吉娜》第七章中的一个场景或许是最典型的体现:吉娜对西蒙·勒戈尔说,名叫“让”的小男孩得了一种怪病:“急性的记忆障碍”,他能异常精确地记得还没有发生的事。抱着晕倒的让进来的西蒙·勒戈尔只是让发病时的一个角色。正是让发病的大脑,使已经死去三年的吉娜,和将来的西蒙·勒戈尔在此相会,而现在的西蒙·勒戈尔正在几公里外参加会议。西蒙·勒戈尔拧自己的耳朵以证明自己是否在做梦,但很疼。第六章的一段话似乎给出了一种解释,从另一角度体现了罗伯-格里耶的真实观:“不过我们把完全虚假的东西信以为真也是常有的事:只要来自其它事物的一段记忆进入处于开放状态的整个严密的记忆之中;或者我们下意识地将两部分不相同的事物混为一体;还有,我们在一个因果系统中,颠倒了各个组成因素的秩序,这样,在我们头脑里形成的虚幻,在我们看来都具有各种真实的表象……”[29]对罗伯-格里耶来说,“回忆”和“反复”是同一种运动,或许就是在这一意义上成立。“这里,我反复,我简述。”(第3页)是《反复》的第一句。小说的结尾再次出现:“于是,我重复,我作简述。”(第193页)在第五幕结尾似乎将“重复”与整体叙述联系了起来:“现在,谁在这里说话?总是已说过的陈词滥调在重复着,始终讲述着同样的老故事,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再一次被重复,而始终新鲜……”(第174页)甚至在尾声部分,罗伦兹警长沉湎于色情梦幻,迷失于自己的心灵迷雾之时,叙述者又发出了关于“重复”与“反复”的感慨:“那永恒的重复,那不可琢磨和随时准备重新冒出来的反复,情爱难道同时也是它们的首选之地?”(第187页)因而,尽管小说没有直接探讨“反复”问题,但其小说的叙述形式已经是“反复”这一命题的具体化了。
罗伯-格里耶的不确定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反复”确立的。正是相似事件、场景反复出现,相互叠加,但又不能同一,才使得叙述似是而非,又似非而是,最后停留在模棱两可的悬浮状态。因而,似乎这样可以说:罗伯-格里耶是以其写作形式在某种程度上“重写”或者“改写”了克尔凯郭尔。由于《反复》与克尔凯郭尔同名著作的互文性,罗伯-格里耶说:“如果你要读《反复》,你必须要有哲学训练,如果懂得克尔凯郭尔会有所帮助。我完全意识到这一事实:没受过哲学教育的读者也可以在另一层面阅读它,但我的书对有一定哲学背景的人来说特别容易接近。”[30]
希利斯·米勒指出:“无论什么样的读者,他们对小说那样的大部头作品的解释,在一定程度上得通过这一途径来实现:识别作品中那些重复出现的现象,并进而理解由这些现象衍生的意义。”[31]考察罗伯-格里耶小说中“重复”的独特性,对于把握其小说意义,探讨其小说魅力的根源大有裨益。
[1] 参见[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重复》,王柏华译,周荣胜校,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第4-5页。
[1] [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第73页。
[2] [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第75页。
[3] [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第75页。
[4]本文所引《嫉妒》页码出自《嫉妒•去年在马里安巴》,李清安、沈志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另,法语原著中女主人公名字为A,本文依李清安译本称之为“阿×”,下同。
[5] [法]米歇尔•福柯,《福柯集》,杜小真编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第36页。
[6] 通常的叙事作品可分为“故事”与“话语”两个层次,前者指按先后和因果顺序排列的事件,后者指对前者的处理与加工,是被叙述的“故事”。一般来说,读者从可以阅读到的“话语”层面,还原出一种首尾一贯的,符合时间与因果顺序的“故事”。
[7] [美]约瑟夫•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周宪主编,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第3页。
[8] 本文中《幽会的房子》引文页码出自周家树译本,见《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第一卷),陈侗、杨令飞编,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8。
[9] [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李哲明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第204页。
[10] [法]阿兰·罗伯-格里耶,《快照集•为了一种新小说》,余中先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第119-120页。
[11] [法]阿兰·罗伯-格里耶,《快照集•为了一种新小说》,余中先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第120页。
[12] [法]阿兰·罗伯-格里耶,《快照集•为了一种新小说》,余中先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第120页。
[13] [法]米歇尔•福柯,《福柯集》,杜小真编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第50页。
[14] “新的文学断然只是向少数人开放的——让-雅克·布罗什埃与阿兰·罗伯-格里耶的第二次谈话”,杜莉译,《与实验艺术家的谈话》,陈侗、杨小彦选编,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3,第345页。
[15] 《罗伯-格里耶与弗朗索瓦•若斯特的谈话》,《斜线》第2页, 转引自[法]罗歇-米歇尔•阿勒芒,《阿兰·罗伯-格里耶》,苏文平,刘苓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第91页。
[16] 《一座幽灵城市的拓扑学结构》,《幽灵城市•金姑娘》,郑永慧、郑若麟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17] 《金三角的回忆》,张容译,,《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第二卷),陈侗、杨令飞编,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8
[18] 《昂热丽克与迷醉》,升华译,《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第三卷),陈侗、杨令飞编,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8
[19]《科兰特的最后日子》,余中先译,《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第三卷),陈侗、杨令飞编,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8
[20]《反复》,余中先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
[21]“阿兰·罗伯-格里耶谈他的新作《重现的镜子》”,余中先译,《外国文学动态》1985年第7期, 第25页。
[22] “仙人掌的复归”,余中先译,《距离幸福还有几米:听大师们怎么说》,沈灏主编,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3,第84页。
[23] 本文《反复》页码出自余中先译本,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下同。
[24][法]阿兰·罗伯-格里耶,《反复》,余中先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第1页。
[25][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重复》,王柏华译,周荣胜校,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第4页。为了行文统一,本文将该译本中的“重复”改为了“反复”,下同。
[26] 参见[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重复》,王柏华译,周荣胜校,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第4-6页。
[27] 该题记为:“似乎可以说这个人不留痕迹地度过一生……甚至可以肯定他没有伤害任何人。”见[法]阿兰·罗伯-格里耶,《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第一卷),陈侗、杨令飞编,邓永忠等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8,第13页。
[28] 曾焱,“‘若干个可能的我,而不是现实的我’”,《三联生活周刊》,2005年第34期,第107页。
[29][法]阿兰·罗伯-格里耶,《吉娜•嫉妒》,南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第68页。
[31] [美]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王宏图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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