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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玫瑰

作者:李 静  来源:《东方论丛》2011年第2期  浏览量:4947    2012-05-24 12:28:51

无名的玫瑰

——论《玫瑰之名》中的女性符号及小说的虚无本质

  

 

《玫瑰之名》[The Name of the Rose (Il Nome Della Rosa)]出版于1980年,是艾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侦探-哲理-历史小说。《玫瑰之名》出版后迅速赢得各界好评,席卷欧美各地的畅销排行榜,荣获了意大利两个最高文学奖和法国的梅迪西文学奖,迄今销售已超过一千六百万册,并被翻译成三十多种文字,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同样取得了极大的成功。电影的改编使小说更加畅销,艾柯因《玫瑰之名》而誉满全球。

小说叙述的故事发生在 1327年,当时的意大利正处于天主教垄断势力的阴影中。英国天主教方济各会修道士威廉和年轻的徒弟阿德索来到意大利北部山区本尼迪克特教会修道院,参加关于宗教与清贫、王权与意志的大辩论。但就在他们抵达的前一天,修道院里发生了一起离奇的凶杀案,修道院院长委托擅长推理的威廉进行调查,找出元凶。而在此后的数天里,每天都有新的离奇血案,原本已经被异端和欲望搞得乌烟瘴气的修道院,气氛变得日渐阴森恐怖。威廉推测凶手可能是从《圣经·启示录》中得到的杀人灵感,他把注意力集中于修道院的图书馆——这是当时西方世界最大的图书馆之一。凭着对符号、象征、代码的深刻理解,凭着在哲学、文学、版本学、自然科学等方面的深厚造诣,威廉发现了真凶,解开了谜底。凶手是个博学而虔诚的、双目失明的老修士,他的杀人动机非常“别致”:他要保护一本禁书,不希望被他人阅读,因为他认为这本书可能会催垮整个神圣的基督教世界,而这本书就是亚里斯多德的《诗学》下卷。

除了侦探故事情节的外衣,《玫瑰之名》还涉及神学、政治学、历史学、犯罪学甚至植物学、科学等多学科的知识,在政治上表现了教皇与国王之间的冲突,在宗教上讨论了圣经中有关罪恶的预言,还涉及亚里斯多德、阿奎那、培根等大师的不同思想,展现了作者渊博的学识和超凡的叙述才能。阅读全书,犹如通过意大利来欣赏欧洲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初期五彩斑斓的历史画卷。小说充满各种学问,尤其是艾柯对符号的巧妙运用更使小说妙趣横生,联邦德国《明镜》周刊曾说,这是“近年来写法最妙,内容最有趣的小说”[1]。自然,这是一部典型的博学小说。

玫瑰的象征历来都很丰富,尤其在文学作品中,它的象征意义已经到了无所不及的程度。正如艾柯在《诠释与过度诠释》中曾说:“玫瑰,由于其复杂的对称性,其柔美,其绚丽的色彩,以及在春天开花的这个事实,几乎在所有的神秘传统中它都作为新鲜、年轻、女性温柔以及一般意义上的美的符号、隐喻、象征而出现。”[2]玫瑰在西方是最复杂的符号象征系统之一,它至少有三个层次。一是在古希腊罗马的神话系统里,第一束红玫瑰是从维纳斯的情人阿多尼斯的鲜血中长出来的,因此象征了超越死亡的爱情。二是在基督教象征系统里,玫瑰是慎重的象征——拉丁语“秘密地”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在玫瑰下”;而且,红玫瑰代表基督在十字架上流的血,因而也代表了上帝之爱;同时,玫瑰又是玛丽亚的象征。三是在民间传统里,红玫瑰代表着世俗的情爱,白玫瑰则代表死亡。在中世纪,玫瑰的纹样异常丰富,约克家族的白玫瑰、兰开斯特家族的红玫瑰、都铎王朝的双色玫瑰,还有秘密宗教组织玫瑰十字会,甚至马丁·路德的私章上,到处都有玫瑰。[3]而如果从互为文本性角度来看,文学中的“玫瑰”更是蔚为大观了:公元2世纪的罗马作家阿普列乌斯把玫瑰作为情欲的符号;13世纪的诗人丘罗·达尔卡莫把玫瑰当作女性美的象征;遑论但丁的《神曲》和法国的寓意作品《玫瑰传奇》了。对艾柯影响深远的博尔赫斯就有三篇作品以玫瑰命名:《隐蔽的玫瑰》、《消灭玫瑰》、《昨日的玫瑰》。应该说,“玫瑰”这一象征系统的多义性和丰富性,为“经验读者”留下了无尽的诠释空间。

自从艾柯的《玫瑰之名》出版以来,对于这部小说的争论和阐释就没有断过,大家关注的焦点首要的是这个书名。“玫瑰之名”到底是什么意思,众说纷纭,争持难下,真可谓是“古有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今有说不尽的玫瑰花”。关于《玫瑰之名》的西文论著已有好几部,在中国也已引起了广泛的兴趣。在《<玫瑰之名>后记》中,他曾明确断言,“玫瑰这一意象有如此丰富的含义,以至于现在它已经没有任何含义了:但丁笔下神秘的玫瑰;代表爱情的玫瑰;引起战争的玫瑰;使艺术相形见绌的玫瑰;以许多其他名字出现的玫瑰;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而一部小说的题目“必须把读者搞晕,而不是要限制读者”。[4]因此,对于《玫瑰之名》的诠释,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不足为奇。

这部小说的名字来之不易,艾柯费了不少工夫为书取名。它最初的名字是《修道院谋杀案》,还有他认为比较中肯的即《梅尔克的阿德索》,但是由于出版商的意见,加上艾柯自己的思考,他又为该书取了至少十个名字,最后选定了《玫瑰之名》。在《<玫瑰之名>后记》中,艾柯列举了一些对《玫瑰之名》的诠释和评论,谈到自己曾经受到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启发,但是他愿意将诠释的权利留给读者,他赞同巴尔特“作者之死”的观点,“作者在完成作品后应该死亡,不应该成为文本的麻烦”[5]。但是,读者对于文本的诠释必须有个限度,在《诠释与过度诠释》一书中,他提出了“文本意图”这个概念,希望读者尊重文本自身的意图,从文本出发,进行意义解读。单从文本来看,整部小说除了结尾根本就没出现玫瑰,因此“玫瑰之名”具有极大的象征隐喻意义。在小说结尾处,阿德索写道:“我留下这份手稿,不知道日后有谁会看它,我也不再知道它究竟在讲述什么了。昔日的玫瑰芳香已逝,我们拥有的是空空的名字。”这里他引用的是12世纪欧洲诗人——博纳德·莫里(Bernard of Morlay)的六音步诗句[Yesterday's rose endures in its name; we hold empty names (stat rosa pristine nomine, nomina nuda tenenus.)][6]这感伤的诗句,与阿德索的悲观情绪相契合,世界原是虚空,玫瑰只是个名字。在此,我们可以说“玫瑰之名”象征着世界的虚无本质。

实际上,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看,该小说题目说的就是能指与所指的关系。根据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每一个符号都是由一个概念(所指)和一个音响符号(能指)构成的,其实这个能指就是事物的名字,而能指与所指的关系完全是任意性的。罗兰·巴尔特曾用“玫瑰”为例,来解释他的二级符号系统,在第一级符号系统中,玫瑰是花的所指,是任意性的;在第二级符号系统中,玫瑰花则是能指,而其所指就很多了,比如爱情。没有香味,没有花的能指,我们拥有的就只是空空的名字。在小说中,神秘的修道院没有名字,乡村少女没有名字,凶手没有名字,怪书也没有名字,而玫瑰作为象征,可以是任何一种名字,也可以说没有名字。玫瑰在文本二级系统中隐匿或失去了能指,而能指不在也就意味着丧失了所指,因此,如果有所谓的所指的话,它也随着能指的丧失而不复存在。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是一部关于能指力量的小说。

在小说中,玫瑰无名有多处暗示和映射,而最典型的隐喻之一就是:无名的乡村少女。本文重点来论述作为虚无能指的少女形象,从中既可看出中世纪女性失语和毫无尊严的状态,也可以推断出小说的虚无本质。在《玫瑰之名》中,出现的女性很少,仅有的一位就是萨尔瓦托带进修道院的那个乡村少女。然而关于女性,在《玫瑰之名》中则有大量的讨论。各个教派各种人物都有各自对女性的看法,诬蔑的、赞美的、感激的、崇拜的、憎恨的、倾慕的、厌恶的、喜爱的等等,不一而足。而无名的乡村少女作为唯一出现的女性人物,成为所有这些男性世界议论的中心,而她自己则似乎患了失语症,不仅没有说什么话,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名字。

一、阿德索——情感

主人公阿德索到修道院的第三天晚上,先是到乌伯蒂诺那里去寻找真理,乌伯蒂诺的讲述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使得他决意独自进入主楼图书馆,去探索未知的领域。在这个他直觉认为是决定命运的一晚,他的命运确实有了很大的改变。就在他经过一番昏昏沉沉的阅读和幻想后,离开图书馆来到厨房,看到了一位少女。这位少女是萨尔瓦托诱惑来以色相换取食物的乡下女孩。这位少女和阿德索一夜春风,成为阿德索终生难忘的唯一一次世俗的爱情。阿德索即使到了老年依然“还无情地清楚鲜明地记住每一个细节”,可见少女对他的心灵、情感、精神的影响和震撼。

十六七岁的女孩,在阿德索的眼里甚至是完美的。阿德索听不懂她的语言,但能从语音和语调中猜出姑娘在夸他“年轻、俊秀”,阿德索虽然觉得魔王的圈套魔法无边,认为这种赞美的话虚虚假假,但他还是生起无法克制的感情。因为她的美丽令人震撼,她像黎明那样出现,像月亮那样美,像太阳那样清彻明亮,像举着旌旗的大军那样可怕。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谵妄状态,不知道为何在快乐的同时还有罪感。他用最美好的语言和句子表达他的快乐,并且质疑道:“在圣人所说到的乐事跟在我搅动了的心灵当时感到的乐事之间,真的有所不同吗?”

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来,阿德索的心理都极为矛盾,无比的幸福感、极乐感以及羞愧感、罪恶感交织在一起。两种情愫在他的心中脑中繁复冲突,他既将这件事看作是神圣的,又将之视为魔王的诱惑和哄骗。“也许当时和在夜里所经历的是中午的魔王的法术;魔王懂得掌握住(人的)灵魂并哄骗肉体。但我立刻就相信:我的顾虑的确是太过分了,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比我当时正在经历的,更正确、更美好并且更神圣了,那种经历的甜蜜与分俱增,与秒俱增。”不管怎样,爱总是人间最美丽的事物。阿德索用来描绘世俗的欢乐和神圣的殉教者是一样的句子,他无法将世俗和神圣区别开来,他只好认为那件事就是上帝创造的美和善。他质疑神圣事物和世俗欢乐的相似之处,他认为这些相反的事物之间都有同类性,有难以琢磨的相似性。“通过多义的代号,上帝可以叫做狮子或豹子;死亡可以叫做刀剑;欢乐叫做火焰,火焰叫做死亡,死亡叫做深渊,深渊叫做永灭,永灭叫做疯狂,疯狂叫做情欲。我作为一个青年,为什么用圣人描写对(神圣)生活的心醉神秘所使用的词,去描写给我深刻印象的殉道者迈克尔对死的心醉神秘呢?为什么我禁不住用同样的措辞描写对世俗欢乐(是有罪的,并且是短暂的)的心醉神秘呢?”

快乐过后产生的是悲哀、罪感。人类是多么矛盾,在追求世俗快乐的同时,会认为那些快乐都是罪恶。尤其是对于一个修道士来说,世俗的欢乐是他所不应该涉及的,更何况,阿德索还是一个教规规定要独身和禁欲的本尼迪克特教士。因此,在那幸福的一刻来临时,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在那一刻结束时,他想到自己犯了罪。不管怎样,阿德索都无法将姑娘和邪恶连在一起。当他老的时候,他依然怀着罪感幸福地回忆并认为自己的青春是多么美好。“我意识到我犯了罪。现在在许多年以后我仍然悲叹自己的错误时,无法忘记那天夜晚我所感到的极乐。如果我不承认在那两个罪人之间所发生的关系,本身当然也是善和美,那么我就是对创造了善和美的万物的上帝不公平。”

阿德索自从和无名少女相遇后,就陷入了难以摆脱的困境中。有时悔恨,有时思恋,一时受着情欲折磨,一时犯了相思病,又时时为姑娘的安危着急担忧。可以肯定的是,他无时不在想念她,他的幻象中到处是她。“我可以竭力写下来的是:我有罪过,我希望她随时出现。”他从爱情想到美德,大抒其情。脑袋里出现了很多的幻象,“我觉得天地间的造物都是她的体现,我希望跟她再次相逢,……就好像万事万物都只对我诉说着我在厨房芳香的身影上努力看到的脸孔”。对于自己的各种幻象,阿德索翻来覆去地分析,到底是中了魔王的圈套呢,还是上帝的美意?他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内心千回百转的荡涤过后,认为,“如果整个世界注定要对我诉说造物主的力量、仁慈和智慧,如果那时整个世界都对我诉说那位姑娘,她(尽管她是罪人)却是造物这部伟大著作中的一章,全世界唱的伟大的赞美诗中的一首赞美诗——我对自己是(现在我在说):如果这种事情发生了,那只能是支撑着世界的上帝伟大设计的一部分,神把世界安排成一把七弦竖琴。共鸣和谐的奇迹。我如醉如痴,我在所看到的东西中欣赏她的存在,希望她存在于我所见的东西中;看着它们,我尽情享受着。”

由此阿德索得出结论:爱情作为认知来说,是最伟大的认知,我们通过爱情,比通过知识能更好地懂得事情的本质。

然而,作为本尼迪克特的修道士,阿德索必须从情感的纠缠中挣脱。后来当姑娘被贝尔纳德的弓箭手抓住时,阿德索吓坏了,“我的心脏收缩了:原来是她,我思念中的姑娘。”阿德索一时冲动,想要冲过去救她,但威廉责备地制止了他。当他看到姑娘被带走时,情不自禁要跟随她去,理性的威廉又一次拉住了他,阿德索为自己的无能而愧悔。“我羞愧地哭泣起来,逃回自己的密室,整整一晚上咬着自己的草铺,偷偷地绝望地呜咽着,流着泪,因为我甚至不能——像我和我的伙伴们在梅勒克念到的骑士罗曼史里的人物那样——哀悼死者,喊出心上人的名字。”

这位少女没有名字,如果她象征着爱情的话,她可以成为玫瑰的又一别名,但她自己没有名字,正如她最后被当作女巫送上火刑柱,她作为欲望的能指消失了,因而作为爱情的所指也成为空洞的理念。阿德索在得知她会被烧死时所想到的是:“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获得的人世间的爱,无论在那时还是在以后,我都不能够叫出心上人的名字。”无尽的怅惘,无尽的回忆,阿德索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人世间的爱,留下的是永恒的追忆和遗憾。那个心上人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名字。能指没有了,所指也终将消逝在世界的空虚之中。

二、威廉——理性

威廉是一个非常重视事实的理性至上、崇尚科学的智者。他善于从事物的迹象中推断出事物的本质。对布鲁纳勒斯的推断就是典型一例,使所有的人都为之大吃一惊。他教导阿德索:“要认识迹象,因为世界就是通过这种迹象像大部头的书告诉我们情况那样。”威廉信仰罗杰·培根,精通亚里斯多德学说,他是一个本尼迪克特教士、一个教廷大法官,对于阿德索的情爱困惑,他给出的诠解是合理的、理性的。对于乡村少女之事他给予的解释非常符合他作为智慧的导师身份。

阿德索向威廉进行了忏悔,把一切毫不隐瞒地告诉了他。威廉认为阿德索违反戒律,犯了罪,但是也并非就罪不可赦。他引经据典,先分析女人的缺点:《圣经》说女人是诱惑的根源。《传道书》论及女人时说,跟她性交像烧着的火。《箴言》说,女人夺去男人宝贵的灵魂,最坚强的人也毁在她的手中。《传道书》进一步说,女人比死亡更厉害,女人的心是圈套和罗网,手像嵌条。还有一些书说女人是魔王的人。然而,威廉有自己对女性的看法,因为他无法相信上帝故意造出这样一种恶人,而不赋予她某些美德。从而他对上帝创造女性进行了深入的论述:“上帝授予女人许多特殊的荣幸和显赫的动因,其中三点的确是很伟大的。实际上上帝在低下的世界中、在泥地里造男人;女人是上帝后来在天堂中造出来的,用高贵的人的材料造成。他不是按亚当的底部和内脏而是按肋骨捏成女人的。第二,上帝是万能的,他可以直接以某种神奇的方式变成人形,但他不那样做,却故意寓于女人的子宫中。这就表明女人根本就并不那么肮脏。他在复活节后出现时,就是出现在女人面前的。最后,按照天福,任何男人都不能成为天国的国王,但王后则是从来没有罪过的女人。”

对于阿德索受女孩的吸引以至于违反戒律,威廉说:“如果上帝对夏娃本人及其女儿表现出如此的恩宠,难道我们被女性的优雅和崇高所吸引,就是那么不正常的事吗?阿德索,我要对你说的意思,是当然你不应该干这种事了,但你受到诱惑而干了这种事,那也不是什么元凶极恶。就这种事而论,对一个修道士来说,在他的一生中至少有一次肉体情欲的经验,这样在他将来规劝和安慰罪人时就可以有宽容心和理解的心情……”他劝诫阿德索:“这不是事情发生前希望它发生的事,但一旦发生了,也不是什么值得大骂特骂的事。这样,让它见上帝去,今后别提这件事了。”

威廉的分析超越了狭隘的男权主义思想,甚至给女性以崇高的评价。在他的分析中,他并不囿于宗教经典的禁制和局限,而是以自己的理解,反向阐释,对经典的说法予以解构。他的分析给了阿德索很大的安慰,使得阿德索心中的压力和愧疚减少许多,甚至有点得意和庆幸。威廉善于推断,根据阿德索的忏悔,威廉推断出了是萨尔瓦托和雷米吉奥干的事,因为他们有机会和乡下的农民打交道,他们知道怎样把外人弄进修道院来,又怎样弄出去;他们在夜间自由自在地在整个修道院中逛来逛去,雷米吉奥是生活总管,萨尔瓦托是他的死党,他们利用职务之便满足自己的欲望。

三、乌伯蒂诺——信仰

乌伯蒂诺是修道院中一位圣方济各派的教士,和威廉是老朋友。他在多年前就因躲避“异教徒”之名而藏身于这家修道院,不问世事,只是沉思和祈祷。他的一生中有过太多的经历,对于女性他有丰富的经验和独特的看法。在阿德索遇到少女之前两个小时,乌伯蒂诺刚刚给他作了长篇大论的分析,对于异教徒多尔西诺以及玛格丽特的经历,对于善恶的区分,对于爱和女性的看法,他发表了作为一个老年的修道士的经验之谈。阿德索深受其影响,正是听了乌伯蒂诺富有哲理而又不乏激情的讲述,他才决意脱离老师,独自上图书馆去冒一次险。

乌伯蒂诺对于女性和爱的看法集中在他对阿德索的讲述中——在他谈到异端的时候,他认为“女人是魔王的手下”,“善与恶的分界线是那样微妙”,他认为异端多尔西诺的罪过在于他是以一种纯粹神秘的方式把大概是正统宗教的人所宣讲的东西付诸实施,多尔西诺错在“不应该改变事物的秩序,即使我们必须热烈地希望改变它也罢”。他向阿德索介绍纯洁的爱和邪恶的爱,他认为人性是软弱而矛盾的。“爱是什么?世界上,人或者是魔鬼或者任何东西中,我怀疑没有什么东西能像爱那样存在的,因为爱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能渗透入灵魂。存在的东西中,没有什么比爱那样充实而吸引心灵的了。因此,除非你有克制爱的武器,否则灵魂总是通过爱堕入无边的深渊。”

在他的概念中,有良好的爱与邪恶的爱之分,有超自然的美与世俗的美之分。圣母玛丽亚具有超世俗的美;妓女虽然形体美,但却是世俗的恶的美。必须要把这些不同性质的爱区分开,但是他承认“要想把此种爱与另一种爱区分开,是多么难”。他认为“女性本质上是邪恶的,但当女性通过神圣活动就变得崇高庄严时,只有在这时她才能是神的恩典最崇高的媒介。最纯洁的贞洁给人生命以灵感”。然而阿德索虽然铭记各种爱的不同,当他在图书馆看着圣母像和妓女的肖像时,却认为她们一样美,他分不清哪个是超自然的,哪个是世俗的。

当无名的乡村少女被抓时,阿德索一心想要跟了去。乌伯蒂诺的分析则令他更加痛苦万分:“如果你看着她,是因为她美,并且她使你感到心烦意乱(但我知道你已心烦意乱,因为她被怀疑所犯的罪,使你感到她更加迷人),如果你看着她就有所要求,那么单单这一点她就是女巫了。警惕啊,我的孩子……身体之美只是皮毛之美。如果愚钝的人能透过表皮看到内容,那么他一看见女人,就会不寒而栗。一切优美雅致都在于黏液和血液,体液和胆汁。如果你想想鼻孔、喉咙和肚子里藏着什么东西,那只会发现污秽而已。如果你手指尖接触到黏液或粪便就恶心,那我们怎能想象拥抱那包含着那些粪便的囊袋呢?”阿德索几乎要眩晕过去,幸好有威廉的理性支持。乌伯蒂诺作为信仰者,对于女性的分析倾向于重视精神鄙视肉体,他对于乡村少女的态度对阿德索无疑是折磨,不过阿德索很快从仁慈的导师那里获取了解脱。

四、贝尔纳德——官方

贝尔纳德是教皇的大检察官,权倾一时,可以对修道院中的任何事情进行调查和处理。当他的弓箭手抓到无名少女和萨尔瓦托在一起时,贝尔纳德当即判断“现在这案件在我看来很清楚:是修道士勾引女巫,还有某种法术”,他补充说,她是什么人,已经是很清楚了,在把她当作女巫烧死之前,有审讯她的时候。这两个人被拖走,一个沉默不语,失魂落魄,心里七上八下;另一个哭哭啼啼,像被领往屠场的动物那样尖叫着。不管是贝尔纳德、弓箭手还是阿德索自己,都听不懂女孩的农村方言是在说些什么。虽然她大叫大喊,却像是哑巴似的。有些话好像是授予力量,另一些话则使他们摸不着头脑。正如小说中的插话“无知的人的粗俗语言属于这后一个范畴;上帝还没有施恩惠于无知的人,让他们以知识和力量的普遍语言去表达自己的意思”,姑娘根本没有辩解的权利,她的话没人听也听不懂,他们也根本不给她机会辩解。在此,显然说的是女性没有任何地位,也没有任何话语权。作为乡下的一个无名少女,任凭她说什么,根本没有人听更不必说为之辩解,只能被当作女巫活活烧死,可以说她的死毫无价值。如果说有“价值”的话,那就是威廉后来所分析的,“把一名漂亮的女巫扔到火堆里,将提高他俩的威望和声誉”。

阿德索痛心疾首,一心想要为姑娘辩护,但是他在检察官面前毫无办法、无能为力,想到那女孩在为与她毫无关系的东西付出代价,他就感到非常绝望。而他从中获得的人生哲理便是:“卑贱者往往得为一切承担后果,甚至为那些替他们说话的人,为那些像乌伯蒂诺和迈克尔这样的大人物当替罪羊。这些人苦口婆心,阐述了苦修之理,最终使卑贱的小人物走上了反抗之路!”“确实如此,”威廉悲哀地说道,“如果你确实在追求一点正义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总有一天,教皇和皇帝这两条天狗会对为他们效劳而相互残杀的小狗们的尸体视若无睹的,迈克尔和乌伯蒂诺也一定会遭到与这个女孩今天相同的命运的。”

弱者永远是强者的替罪羊,这就是社会的法则,威廉的分析可谓是入木三分。女性本来就是社会的弱者,在黑暗的时代里更是如此,无名的少女,无名的玫瑰,消逝在火焰中。玫瑰没有名字,正如这个无名的乡村少女。女孩和阿德索一夜良宵,让阿德索终生难忘,然而这个女孩是没有名字的,她甚至也没有语言。在众多的男性包围中,患了失语症,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作为小说中唯一的女性,没有名字,能指缺失,其女性的所指意义也当阙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可以说少女是一朵无名的玫瑰,这朵玫瑰没有名字。

 

  

 

能指是符号对感官发生刺激的显现面,所指应当是系统中的符号的意指对象部分。无名是有名的能指,有名是无名的所指,能指不在,所指消失。因此,无论是有名抑或无名,在终极意义上,均不存在。世界是一团虚无,一片死寂,一具死尸。在《玫瑰之名》中,除了无名的乡村少女,还有无名的修道院、无名的凶手以及无名的手稿,这些重要的符号都没有名字,换句话说,他们都失去了能指,也即他们根本就不存在,因而也就根本无法谈及其所指意义。小说讲的是纯粹虚无的故事,颠覆戏谑反讽了前言中作者故作真实的发现手稿,将读者置入符号的不在场与谎言之中。因此,《玫瑰之名》可以说是一部关于虚无和死亡的小说。

 

本文系2010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艾柯文学研究》(10XWW010)阶段性成果。受到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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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昂贝托·埃科《玫瑰之名》,林泰、仲安、曙光译,前言,重庆出版社,1987。本章未注引文,均出自该译本。

[2] 艾柯等:《诠释与过度诠释》,王宇根译,59页,三联书店,1997

[3] 汉斯·比德曼:《世界文化象征辞典》,刘玉红等译,215216页,漓江出版社,2000

[4] Umberto Eco: Postscript to The Name of the Rose.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Inc. 1984 pp.2–3p.7.

[5]  http://www.umbertoeco.com/en/name-of-the-rose-title-and-last-line.html.

[6] 赵毅衡:《文学符号学》,14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

 

作者:李静,复旦大学博士后,重庆大学语言认知及语言应用研究基地研究员。

联系地址:重庆沙坪坝区沙正街174号重庆大学外国语学院,40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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