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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之“禅味”与“反讽”

作者:孙金燕  来源:《符号与传媒》第五辑  浏览量:4586    2012-12-25 16:31:05

 

 诗之“禅味”与“反讽”
——从禅的“平常语”与诗的“陌生化”之悖离说起 
内容摘要:禅诗之“禅味”的抵达,首先要面对禅的“平常语”与诗的“陌生化”之间的悖离问题。通过独特的语言运作方式,诗又在修辞“反讽”中利用了这种悖离,使诗语言见月亡指、到岸舍筏,抵达禅的境界。在禅诗的“禅味”与“反讽”中,了解了如何亡指与如何舍筏,“不可说”或“不可说破”的“禅味”其实也就很直观了。
 
“禅”,梵文“禅那”(Dhyana),本是印度教原有术语“静虑”之义[1],汉传佛教习惯把禅与佛学三教之一的“定”(Samadhi,音译三昧)合称“禅定”,指心注专一,观想特定对象而获得悟解。随着佛教在中国的发展,“禅”主要呈现两方面的含义,其一是延续印度YogaDhyana以“定”为核心的修习方法,禅定或习禅之禅:“自古以来,dhyana和与其同义的samadhi(三昧、集中)就作为术语使用于印度。众所周知,dhyanasamadhi均出现于比佛教起源更早的《奥义书》中。独立语dhyana起源于动词词根dhyai,其原本的意思是熟思,成熟反省,深思或冥想。佛教诞生之前,当时反对禁欲主义的倾向普遍存在,而dhyana的含义似乎已经脱离了成熟反省或者深思,而转向一种近似于简单的集中力,或平定心思的感觉”[2];其二是因与中国固有的道家在宗旨与方法上契合,而逐渐老庄化特别是庄子化后的哲学范畴。“禅宗思想的形成,是以创造性翻译为前提,不断而又广泛地撷取庄、老思想,由道生、僧肇奠基,终至《坛经》而系统化、大众化的哲人之慧。”[3]佛教东进并在中土不断发展壮大,并逐步被庄、玄渗透、融汇而演化,尤其是经历了中国的老庄哲学中老学“无为而治”的退隐者的超脱与庄学“坐忘”、“纯粹精神体验”的淘洗,追求一种现世中自我解脱的“法门”,成为禅与道庄合流后的共同理想。主张从具体的、世俗的日常生活中去寻求“大道”、参悟“佛性”,讲究“破对待,空物我,泯主客,齐生死,反认知,重解悟,亲自然,寻超脱”[4],培养淡泊宁静而又超脱的人生态度。
问题是,后者成为讨论禅宗思想在文学中表现的主要观照点,且往往被一言以蔽之——“禅味”。“夫大道不称,大辨不言”(《庄子·齐物论》),“禅味”成了只能“心求”不可“意解”的代名词。这固然与内化后的禅宗“不诉诸理知的思索,不诉诸盲目的信仰,不去雄辩地论证色空有无,不去精细地讲求分析认识”[5]有关,然而,不立文字的禅对语言的使用,自有它宗教规约下的底线,并且,诗毕竟是语言的艺术,即使玄而又玄,也自有解读它的途径。于是,结合禅在传道授业过程中运用语言的特点,讨论禅诗的语言运作方式,以此厘清禅诗的“禅味”,或许将成为可能。而在此之前,对禅与诗各自语言使用的基本要求进行讨论,可以使诗何以有“禅味”的问题更直观。
一、禅的“平常语”与诗的“陌生化”的悖离
禅宗,据说得名于北魏菩提达磨东渡于嵩山“禅定”九年,在唐代分为南北二宗,北宗主张“渐修”,强调打坐息想,拘束其心;南宗自称“顿门”,不立文字,提倡心性本净、佛性本有、觉悟不假外求。中唐之后,南宗禅取得巨大发展,宋末已是中国很有影响的佛教宗派。后世称禅宗,主要指的就是以慧能为代表的南宗禅。
按照佛教的本义,它的最高境界是不可思议、不可言传的。主张“以心应心”直觉观照、一念顿悟即可成佛的禅宗,其基本语言观也是“不立文字”,以一切经典理论为“魔说”、“死语”,视语言、逻辑为纠缠禅理的葛藤与遮蔽本性的理障。“本性自有般若之知,自用智慧观照,不假文字。”[6]一旦转换成语言,佛性就变成第二义,与其“悟第一义”的旨归相违背。然而为了传达体验、续道接宗、指示门径,禅又不得不借助语言,由此陷入语言悖论:“非离言语,非不离言语”。由此,“不立文字”也不得不退守,“一切经书,因人说有”[7],“既言‘不用文字’,人不合言语;言语即是文字”,“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两字,亦是文字。”(《坛经》契嵩本,宗宝本)只是经书的本源应该到人的“自性”中去寻找,而不是相反。并且,语言文字的本性也是“性空”,因而既要“用”语言文字,又要除去语言文字之障。专尚语言固然不能悟入,拨去言句也未必就能得道。言句本身并不应该消灭,关键是参学者不能执著于言句,以指为月,而应该见月亡指,从言句上悟入,以文字为自性所用,“不空迷自惑”。
禅宗的转“渐悟”为“顿悟”、不坐禅修行,简化了修禅的方式,其对文字的态度转变,使得农耕禅逐渐走向文字禅,二者的发展使得禅宗在唐宋后的感召力,主要集中在文人中。尤其是《沧浪诗话》定“妙悟”为艺术创作与欣赏的最高境界,与“悟第一义”的禅宗对接:“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而取得妙悟的方法,与讲求触遇契机,一念顿悟,即心得佛的南宗禅的类似之处在于,诗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言有尽而意无穷”,来自“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花”[8]。自此而后,文人诗的境界追求与禅结下了不解之缘。
尽管由“不立文字”发展到“不离文字”,但禅宗的语言运用却别有深意。禅宗讲“一切众生,皆有佛性”,“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日常生活中即可悟道。“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又生死心,造作趋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景德传灯录》卷二八《江西大寂道一禅师语》)并且,据《坛经》记载,南宗禅创始人慧能,家境贫寒且不识字,在碓房“踏碓八个余月”,“请得一解书人”[9]题写偈子之后,才得弘忍密授衣法,而南宗禅传法主要在南部地区的山林,其文化水平普遍难以阅读经典,慧能禅从一开始就具有世俗化与平民化的色彩。为吸引下层平民和农民僧众,禅宗语言必然与有义学倾向的佛经语言相疏离,走向与其“直下即是”的修禅方式相一致、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平常语”。“禅家语言不尚浮华,唯要朴实,直须似三家村里纳税汉及婴儿相似,始得相应。他又岂有许多般来此道?正要还淳返朴,不用聪明,不拘文字。今时人往往嗤笑禅家语言鄙野,所谓不笑不足以为道。”(《嘉泰普登录》卷二五《本觉法真一禅师》)禅宗语录里随处可见禅师们信手拈来的日常语:“老婆”、“阿谁”、“麻三斤”、“干屎撅”、“入泥入水”等,这些都成了宗门语的本色,也呈现出禅宗的话语姿态。诚如赵毅衡在其《建立一种现代禅剧》中对禅宗“平常语”选择的解释:“越是讲究而修饰的文学语言,实际上越是公众性的语言,因为这种精致语言要求职业性的或半职业性的,也就是受过极好的文化教养,了解语汇中的大量典故,也了解风格的历史文化指向的人。这样的语言反而抗拒个人化的阐释,也难以达到超越性的体悟。因此禅宗强调要用俗人的语言,甚至把文字之美看作对治对象,‘邪言不正,其犹绮色’”[10],因此“‘平常语’不仅是一个文体选择,更是一个根本性的美学选择。……禅宗的平俗但流畅的语言,与儒家经典与主流文学冠冕而精致的语言相比,更是一种‘不存心机’的表达方式”[11]
从不立文字的禅到无文而不立的禅诗写作,即使是退守也自有底线——至少应该用“不存机心”的最简单的语言入诗。但矛盾在于,诗是讲究“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的语言,换句话说,也就是必须“存心机”以“陌生化”(defamilization)的语言。诗的语言,“不是一种由特殊的偶然性决定的形式,而是一种状态,一种存在的程度,或强烈性的程度。可以说每个陈述都被引向这种状态,条件是在此陈述周围建立起一种‘沉默的边缘’(marge de silence),把它与日常语言环境之间隔开,但却不形成断裂。无疑,用这种方法,容易将诗与其他风格分清,诗与其他风格只是在某些手段相似而已。风格是一种断裂,因为它用歧异,用独特性离开中立的语言。而诗的出发点不同,正确地说,诗是从日常语言内部退出,其方法是采取一种——无疑多半是幻想的——深化或反射行动,有点像吸毒造成的兴奋化感受。”[12]诗语言虽并不与日常语言断裂却需要隔开,它“从日常语言内部退出”,将日常语言推后为背景而使自己呈现出“前推”[13]景象,对日常语言所营造的规范标准悖离的程度,与其语言中诗的可能性成正比。
而禅宗的“平常语”运用,势必也会对受禅影响的诗写作产生影响,如宋代诗的以俗语为诗便主要是受以禅语为诗所引发,并且多少年来,禅与诗的成功合作有诗为证:“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元好问:《元遗山诗集》卷十《答俊书记学诗》)。
禅诗能在悖离的二者之间取得平衡,玄机何在?
二、    诗之“禅味”生成的语言运作方式
诗是语言的艺术,它通过语言排列组合所造成的隐喻张力而生发意义。同时,这种隐喻的艺术也会将不协调因素带入诗中,因为“比喻并不存在于同一平面上,也并非边缘整齐地贴合。各种平面不断地倾倒,必然会有重迭、差异、矛盾”[14]。对于诗的解读,不仅要承认其生发的异质因素,而且要为这些异质因素的统一寻找原因。新批评派的布鲁克斯认为,“反讽”是诗综合性和有机性的唯一特征,他在《悖论语言》中表示:“悖论正合诗的用途,并且是诗不可避免的语言。科学家的真理要求其语言消除悖论的一切痕迹;很明显,诗人要表达的真理只能用悖论语言”[15],接着又在《反讽——一种结构原则》中认为“反讽作为对于语境压力的承认,存在于任何时期的诗,甚至简单的抒情诗里”[16]。尽管“反讽”与“悖论”经常被混用,但在修辞学意义上,一套符号代码两个意义层面(表达面/意图面),在语境的压力下对立并存,这个公式能够概括“反讽”的言与义的悖反特点。
禅诗的写作,首先要解决的“语境”便是诗的“陌生化”与禅的“平常语”之间的悖离,即如何在这种悖离中使语言书写生发禅意。既然“不立文字”的禅会留下公案供学人参禅,那么联系禅宗公案,对“诗佛”王维的诗作品中的“反讽”进行剖析,或可逐步揭开迷津。
 
(一)以语言自身的跨层破机心
王维《酬张少府》:“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禅宗语录中有大量以双关语破除学人执著的例子。“问:‘如何是道?’师曰:‘踏着。’曰:‘如何是道中人?’师曰:‘退后三步。’”(《五灯会元》卷一五《铁幢觉禅师》)“问:‘如何是道?’师曰:‘出门便见。’”(《五灯会元》卷一二《翠岩可真禅师》)僧众问的是抽象的“可道,非常道”的“道”,是对元语言的提问,祖师回答以脚下踏着的、出门就可以看见的——“当下即是”的具体的“道路”,看似答非所问,却直接使对象语突然跳入元语言,形成了一个异层次的委婉语。同样,祖师的“退后三步”以及“出门便见”也是在运用元语言的跨层。其一,祖师已经回答了脚下踏着的即是“道”,僧徒又追问“如何是道中人”,执著其中无法自拔,祖师的“退后三步”,是让其从执著中拔出而不黏着于虚妄之相;其二,问的人“退后三步”,那问的人便是“道中人”,禅宗讲“一切众生,皆有佛性”,问的人同样有,不必外求。也就是说,“退后三步”从执著中拔出的人,便是有自性使其可以“退后三步”的道中人。“出门便见”,一说门外有路通向“道”,一说入了之后还须“出”,才能见到“道”,只入不出,执著其中便不能见“道”。通过语言的跨层,破虚空与我执,暗示出禅宗的“非常道”在“常道”之中的宗旨,又符合禅宗顿悟“第一义”而“不说破”的原则。
《酬张少府》的后两句类似于禅宗“话头”式问与答:“张少府问:‘如何是穷通理?’王维曰:‘渔歌入浦深。’”问阻塞与通达、失意与得意的道理,答之以“渔歌入浦深”,看似以答非所问使问题悬置,其实以语言跨层斩断话头破执著。其一,化用《楚辞·渔父》典故:“渔父莞尔而笑,鼓?ざ?ィ?烁柙唬?lsquo;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不凝滞于物,与世推移,随缘任运,便是“通”。其二,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王维常用“渔父”自喻:“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辋川六言》)。问的人执著于问题即穷,像王维一样放下问题,渔舟唱晚自在行走,入浦”能“深”,便是“通”。如同“僧问:‘如何是解脱?’师曰:‘谁缚汝!’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谁垢汝!’问:‘如何是涅盘?’师曰:‘谁将生死与汝!’”(希迁禅师)从典故“渔歌入浦”的随波逐浪的提示,升入放下“穷通理”的当下即是,以简单逻辑,截断话头使人悟。
 
(二)以语言之间的“二道相因”破“边见”
王维《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禅宗“无情有性”[17]说的提出,让最平常事物既可能是对佛的神圣性的嘲讽,也可能是众生皆有佛性的隐喻,而被季羡林称为“已成为佛教的对立面,简直已经不是佛教了”[18]的“呵佛骂祖”,已将禅宗的破除“边见”的思想发展到极致,从而抵达宗教上的肯定性。在语言运作上,禅宗善于以“二道相因”的方式,使学人不执迷于“边见”而顿悟:“说一切法,莫离自性。忽有人问汝法,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由此“即道贯一切经法,出入即离两边”(《坛经》)。所谓“二道相因”,就是利用一切概念二元对立、相因的结构特点,破除偏执以超越理性、发现自性。如问什么是“暗”,就答“明没则暗”,使人在“来去相因”中“成中道义”,破除对“边见”的执著,断绝对生灭、有无、常断、染净、来去等更为抽象的“究竟二法”的考虑,达到“出入即离两边”的目的。
如《古尊宿语录》卷十二《衢州子湖山第一代神力禅师语录》:“胜光?断一条蚯蚓,问云:‘某甲今日?断一条蚯蚓,两头俱动,未审性命在那头?’师提起?头向蚯蚓左头打一下,右头打一下,中心空处打一下,掷却?头便归。”又如《宗鉴法林》梭记载:“沩山一日指田谓仰山曰:‘那头得恁么高,这头得恁么低。’仰曰:‘却是这头高,那头低。’沩曰:‘汝不信,但向中间立,看两头。’仰曰:‘不必中间立,亦莫住两头。’沩曰:‘若如是,着水看,水能平物。’仰曰:‘水亦无定,但向高处高平,低处低平。’沩乃休去。”“边见”互破而离,“中道”相合而生,这样也就形成了“于相离相,于空离空”的超然状态。
《鸟鸣涧》由“人闲”“夜静”“山空”与“花落”“月出”、鸟鸣等几组意象,构成层层递进的隐喻,主要有以下三层:第一层,“人闲”,才能注意到“夜静”“山空”“花落”“月出”及鸟鸣;第二层,“夜静”“山空”,才能突出“花落”“月出”与鸟鸣;第三层,“花落”“月出”、鸟在鸣,才能反观“人闲”“夜静”与“山空”。这三层意思反映出:没有“静”的意象——“人闲”“夜静”“山空”,便无从落实“动”的意象——“花落”“月出”及鸟鸣,反之亦然。并且,二者并非对立,而是相辅相成,正如宗白华所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质[19]所谓“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韦应物《咏声》)人无我、法无我,不是空无与寂灭,而是“从静中起”、“向静中消”的不断消长,在极静中有活泼泼的生机的寂照圆融。
 
(三)语言极度隐“意”取“象”进入“无我之境”
王维《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是王维描绘辋川风物的田园组诗《辋川集》中之一首,遣词造句极其简单平俗不加修饰,甚至难以寻找出其中的“反讽”张力。后两句“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涧户流水与花开花落都会有声,“寂”是因无人,“无人”,是对宇宙人生“所见者真,所知者深”,能以真感情深入其中的“以无厚入有间”(《庄子·养生主》)。
其一,“无厚”即达到六根清净无机心的状态。佛教称人的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对应于客观世界的色、声、香、味、触、法六尘,而产生见、闻、嗅、味、觉、知作用,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六识。佛教认为,只要消除六根的垢惑污染使之清净,六根中的任何一根究能具他根之用。其二,入后要能出。禅师宗杲指出在日常生活中参禅的士大夫,比那些“终日鬼窟里打坐”的禅师要强得多时说:“我出家儿,在外打入;士大夫在内打出。在外打入者,其力弱;在内打出者,其力强。”(《指月录》卷三)其三,不出不入寂照圆融。据《景德传灯录》卷六《江西道一禅师》:“有一讲僧来问云:‘未审禅宗传持何法?’师却问云:‘坐主传持何法?’彼云:‘忝讲得经论二十余本。’师云:‘莫是师(狮)子儿否?’云:‘不敢。’师作嘘嘘声,彼云:‘此是法。’师云:‘是什么法?’云:‘师子出窟法。’师乃默然。彼云:‘此亦是法。’师云:‘是什么法?’云:‘师子在窟法。’师云:‘不出不入世什么法?’无对。”凝然归一,泯却一切对待,“师子”本身已“无”,“不出不入”便无迹可寻,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花,言有尽而意无穷”[20]
写作成诗,以语言呈现这种无机心的清净状态,“入”之以真感情且“出”之以客观书写,寄托深而措辞婉使诗人的主观意向不露迹,即需要取直观之象形成澄澈透明的语境,情与景能穿透其中如在眼前不须机心转化,“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洒脱,不可拖泥带水”[21],当下即是进入王国维所标举的诗词的“不隔”的“无我之境”。虽然禅宗并不主张以境示人,然舍境即构不成禅机,于是,所谓“太白五言绝,自是天仙口语。右丞却入禅宗,如‘人闲桂花落’云云,‘木末芙蓉花’云云,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便是因其进入禅诗之寂照圆融之境。
在诗解读中,禅诗极品的“无我之境”将隐“意”取“象”进行到极致,与诗语言的讲究“陌生化”之间的矛盾,也将对禅诗的解读导向元语言阐释漩涡。因为禅与诗各有其元语言,“两种元语言同时起作用,这时就出现了冲突元语言集合造成的“阐释漩涡”:两套元语言组合互不退让,同时起作用,两种意义同样有效,永远无法确定:两种阐释悖论性地共存,但是并不相互取消。”[22]黄庭坚评陶渊明诗之“拙”:“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六《题意可诗后》)四句二十字的《辛夷坞》,被认为“其意不欲着一字,渐可悟禅”,在其简单平俗,于诗是“反常”,于禅则是“合道”[23]
三、结语
“反讽”的关键问题在于,一套符号编码的两个意义层面究竟何者为主导。布鲁克斯将反讽定义为:“语境对于一个陈述语的明显歪曲,我们称之为反讽。”[24]他认为“诗篇中从来不包含抽象的陈述语。那就是说,诗篇中的任何‘陈述语’都得承担语境的压力,它的意义都得受语境的修饰。换句话说,所作的陈述语——包括那些看来像哲学概念似的陈述语——必须作为一出戏中的台词来念。它们的关联,它们的合适性,它们的修辞力量,甚至它们的意义都离不开它们所植基的语境”[25]。也就是说,在叙述者公开表意与作者隐蔽意图之间的权衡,“语境的压力”是必须考虑的条件。是语境的介入让词义发生逆向改变成为可能,它开始旁敲侧击时,反讽才跃跃欲试着以潜藏的言外之意颠覆文本的表层含义。由此,从语句中的悖论到结构中的张力,乃至语境压力下的复义,反讽才使作品内部矛盾又整体和谐。
这对于意在追求寂照圆融、无我境界的禅诗,也不例外。雾锁长空、风生大野皆是摩诃般若的禅宗认为,学人应从日常境遇中顿悟自性,不向外求,不悟是外慕徙业,舍近求远,悟则随缘即化,触处皆真,由此导向当下即是的日常“平常语”追求。而“艺术家永远是挑起事物暴动的祸首。事物抛弃自己的旧名字,以新的名字展现新颜,便在诗人那里暴动起来。”[26]在这两种思维观照下的禅诗写作,其“反讽”张力的形成,首先要考量的“语境”便是诗的“陌生化”与禅的“平常语”之间的悖离,即如何在这种悖离中使语言书写生发禅意。为了破除机心、边见,诗通过语言自身在对象语与元语言的跨层,语言之间的“二道相因”,以及语言的极度隐“意”取“象”,进行了一场悄悄消解“陌生化”的运动,以抵达禅味。
也就是说,禅诗通过特殊的语言运作方式,在平衡禅的“平常语”与诗的“陌生化”中,甚至可以说是以其修辞上的“反讽”对这种悖离的利用中,使诗语言见月亡指、到岸舍筏,抵达禅的境界。在禅诗的“禅味”与“反讽”中,了解了如何亡指与如何舍筏,“不可说”或“不可说破”的“禅味”其实也就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1]“The word Zen is the Japanese equivalent of the Chinese Ch’an or Ch’an-na,derived form the SK.Dhyana,usually translated as ‘meditation’.”Christmas Humphreys:A Popular Dictionary Of Buddhism.The Buddhist Society,London,1984年,第222页。
[2](日)松本史郎:《“禅”的含义》,美国,杰米·霍巴德主编,龚隽等译:《修剪菩提树——“批判佛教”的风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50页。
[3]麻天祥:《中国禅宗思想史略》,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页。
[4]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202页。
[5]李泽厚:《禅意盎然》,《求索》,1986年第4期,第57页。
[6]郭朋:《坛经校释》(二八),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4页。
[7]郭朋:《坛经校释》(三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8页。
[8]严羽:《沧浪诗话》,(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第688页。
[9]郭朋:《坛经校释》(八),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5页。
[10]赵毅衡:《建立一种现代禅剧——高行健与中国实验戏剧》,台湾:尔雅出版社,1999年,第210页。
[11]赵毅衡:《建立一种现代禅剧——高行健与中国实验戏剧》,台湾:尔雅出版社,1999年,第209页。
[12](法)热拉尔·热奈特:《诗的语言,语言的诗学》,沈一民译,赵毅衡编选:《符号学文学论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548页。
[13](捷)扬·穆卡洛夫斯基:《标准语言与诗歌语言》,竺稼译,赵毅衡编选:《符号学文学论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15-30页。
[14]克利安思·布鲁克斯:《悖论语言》,赵毅衡译,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361页。
[15]克利安思·布鲁克斯:《悖论语言》,赵毅衡译,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354页。
[16]克利安思·布鲁克斯:《反讽——一种结构原则》,袁可嘉译,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390页。
[17]据《景德传灯录》卷二八《南阳慧忠国师语》记载:“僧问:‘阿那个事佛心?’师曰:‘墙壁瓦砾是。’僧曰:‘与经大相违也。涅??云:‘离墙壁无情之物,故名佛性。’今云‘是佛心’。未审心之与性,为别不别?’师曰:‘迷即别,悟即不别。’”
[18]季羡林:《佛教十五题》,中华书局,2007年,第163页。
[19]宗白华:《艺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64-165页。
[20]严羽:《沧浪诗话》,(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第688页。
[21]严羽:《沧浪诗话》,(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第694页。
[22]赵毅衡、陆正兰:《元语言冲突与阐释漩涡》,《文艺研究》,2009年第3期,第10页。
[23][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5引苏轼评柳宗元《渔翁》诗,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4页。
[24]布鲁克斯:《反讽——一种结构原则》,赵毅衡选编《新批评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112;
[25]布鲁克斯:《反讽——一种结构原则》,赵毅衡选编《新批评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379-381;
[26](俄)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方珊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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