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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境”理论的符号学原理

作者:谭光辉  来源:《符号与传媒》第五辑  浏览量:5084    2013-03-24 16:25:53

 

 
摘要:物符号置身的语境,是由文学作品的数个符号系统共同构筑的符号意义空间,这些意义空间相互缠绕,是一个意义的拓扑空间,这个空间就是中国古典诗学中的“意境”。置身意义空间中的物符号,实现表意功能必须由接收者完成。接收者的能力元语言决定了他处于意义空间中的哪一个角落,处于不同意义角落中的读者在同一个文学作品中理解到不同的意义,感受到不同的意境,所以意境又是由读者构筑的意义空间,作者和作品只提供一种可能。
 
中国的意境理论,不是感性的文学批评方式,没有可望而不可即的玄奥,而是中国古人对符号学的重要贡献。
语言文本符号至少包括物符号、人物符号、叙述符号、情感符号、其他意图符号几个大类。物符号包括自然物符号和人造物符号。物符号在中国古典诗学中通常被称为“意象”,字面意思为“携带意义之象”,“象”就是物在文学作品中的呈现形态,就是物的符号化。物符号在文学作品中有非常重要的功能。刘勰说“神用象通,情变所孕”,“象”为表意而存在,且非有不可。美国诗人庞德的主张更为极端,他主张对所写之“物”,要用直接处理的方法,不要用多余的字句和不能说明任何东西的形容词。看来物符号是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歌──中最重要的符号。
将“意象”再次进行符号还原,就得到“物”。刘勰说“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就是说物在文学作品中的基本功能是唤起内心的意义感应。物如何唤起内心的意义感应,刘勰没有说明。刘勰所说的物主要指自然物,但是不排除指人造物,例如“锦瑟无端五十弦”中的“锦瑟”就是人造物,但是是非常重要的意象。物符号只是文学作品符号系统中的很小部分,但是却有极其重要的功能,在诗歌中尤其重要,它是意境赖以存在的基础。宗白华、李泽厚都研究过意境,他们都同样强调“情”和“景”的相互交融,宗白华说:“意境是‘情’与‘景’(意象)的结晶品”,李泽厚的理解更进一层:意境“不但包含了‘象’、‘情’两个方面,而且还特别扬弃了它们的主(“情”)客(“象”)观的片面性而构成了一个完整统一、独立的艺术存在。”谈意境都无法绕开“景”或“物”,就是说,物符号是意境理论的出发点。“景”是“物”的一种,“景语”是“物符号”的一种。
物符号在文学作品中均为表意而存在,因此文学作品中不存在纯然物。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更准确的表达应该是“一切景语皆有潜力变成情语”,大概是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王国维在定稿中把这段话删了。若后者成立,则有问:景语如何能够成为情语?“景”这个物如何能够具有“情”的符号意指?
在现实生活中,“景”可能被符号化,也可能不被符号化。“人造景观”体现设计人的意图,有明确的符号意义。但是人造景观未见得都能够准确传达设计者意图,观景者观景时仍然可能按“自然景观”对待。“自然景观”有无符号意义主要取决于接收者。有人“见花落泪”、“触景生情”,并非“景”自携意义,而是因为接收者情感太丰富,太善于向自我发送意义。换个接收者(例如生活于此景中的普通农民)可能就看不到景的意义,不会“生情”。生活中的自然景物变身为符号,必须依赖“接收者反向作倒推,构筑发送者意图作为意义解释根据”。
文学作品中的物的符号化是二次符号化,“文学作品有二度符号特征”,所以必须依赖接收者反向发送意图,不同之处是它比生活中的物多了语境压迫,语境逼迫接收者承认物具有意义。语境压迫使物符号的表意成为可能,接收者反向倒推发送者意图是最终途径。“非非诗人”杨黎写过一首著名的诗歌《冷风景》,景被客观地罗列再现,叙述者情感极为冷淡,听不到发送者声音,读者很难通过反向倒推的方法构筑发送者意图。如果读者不主动构筑意图,那么这首诗中之景可能毫无意义。虽然如此,它也无法摆脱语境:大量无意义的景被置放在一起形成一个无意义景之集合,集合传达“无意义”这个意义。采用了“诗”这种形式,就已经确定了其中之景不可能无意义,“无意义”之意义由读者倒推。
形式是最强的语境,因为形式把单一符号带进系统之中,使系统中的各个部分相互影响,使其受系统各部分的压迫而带上意义。赵毅衡说:“文学之所以是文学,是因为它被用文学的阅读程式来读。换句话说,文学被作为文学来释义,往往是由符用学中的‘文化语境’确定的。”语境压力来自文学作品中各种符号组成的结构与系统。让景生成意义的关系和由关系产生的意义组成的符号意义空间,就是意境。“大用外腓,真体内充”,“真体”就是意义,“内充”就是充塞在意义空间之内。“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意思就是物符号的意义不是来自物自身,而是来自意义空间,“环中”就是意义空间。俞建章提到过“意义的空间”这个词,但是他说的不是我说的这个意思。
意义空间由符号和符号关系构成,因此,王国维说:“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意境是文学作品中符号的解释项生长延伸的潜力,是文学的本质问题。“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王国维的“境界”,在这里指的就是“意境”,是一种格调较高的意境。从字面上看,“意境”的“意”就是“意象”与“意义”,就是符号及其意义;“境”就是空间。意境呈现的是一种空间感——意义空间感,时间在意境中是凝固的,也是空间之一维。
意境是造出来的。撇开“语”造之境,景本身携带的意义(文化赋义或设计者赋义)、景与景的关系、景与人的关系、谁在述景、谁在读景等,都对意义的产生有影响,这些意义和关系组合,产生不同的意义空间。在这些空间中,有不同的意义平面,这些意义平面同时呈现在理解者的头脑中,就是意境。对系统中的每一个符号理解的变化,都干扰、影响物符号的意义。因为系统的复杂性,意义的生长是没有穷尽的,如一个不断扩张的宇宙。意义的扩张只能在接收者处完成。
在每一个意义平面中,又可包含其他意义平面,即任何意义平面均可能影响另外的意义平面。每一个意义平面中又包含丰富的意义空间。所以,每一个意义平面其实都是一个意义空间,这些空间呈缠绕状态,是一个拓扑空间。意境就是符号意义的拓扑空间,是意义生长的土壤,也是意义本身,就是“具备万物,横绝太空”。意境是拓扑空间的论题有现代心理学依据,德国格式塔心理学家库尔特·勒温发现,“心理生活空间是有数学意义的空间”,心理空间有数学模型,意义空间就可以有数学模型。单独的“景”没有意义,但是一旦把景放在某个意义空间中,景就有了生长意义的土壤,就会长成意义的大树。决定意境的不是“景”本身,而是“景”的位置与组合。中国诗学从“意象”理论向“意境”理论的发展,恰如西方诗学从象征主义向结构主义的发展。
物符号必须放到意境中,才会有意义。境”是系统,是空间,多维化是其基本特征。物符号与系统中的任何一个符号组合,都可产生一个意义平面或空间,意义平面或空间的缠绕,就生成意义拓扑空间。接收者身处不同空间中,就理解到不同的意境。单以人与景的关系而论,就至少有六种不同的类型:一是作品中的人与景的关系,二是作者与景的关系,三是读者与景的关系,四是读者之间的关系,五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六是读者与文化(作品之外的他者)的关系。这六种关系均会影响意义的表达与接收。参与符号传递的人不同,特别是读者能力元语言的不同,导致意境差异很大。理解的差异性造成意境的差异性。
所以,符号意义空间是由读者理解的意义交织、生长、扩充而成的。意境不是静止的,而是变动的,它的扩大和缩小依赖于读者对意义理解的程度和想象力的大小。看到了作者与景的关系,就叫“有我之境”;看不到作者与景的关系,就叫“无我之境”。意义不能向抽象与无限生长,叫“实境”;意义可能向抽象与无限生长,叫“虚境”。意义合乎现实,叫“写境”;意义合乎理想,叫“造境”,“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是因为符号与意义的关系有疏密之别,诗人技巧的高下,影响意义的接收。“自然”与“理想”实无本质差别,可以互相印证,大诗人能将二者合一,小诗人则将二者剥裂开来。境界有大小,关键看意义着眼于微观还是宏观;是否有赤子之心,核心在读者理解的作者心态是否合乎自然。
景语变情语,非景有情,非表达者寄情于景,而是读者在意义空间中悟到情之意义。情可以放在文字中,却无法放在景物之上。表达者的情可以置放在一个结构、一个语境之中,而不能放在单纯的意象之上,“境生象外”就是说符号本身并不传情,但却可以造境,有了境就有了意义空间,物符号就有了意义,而意义的完成完全靠读者的想象力与阐释力。诗人造境,就是造一个能够安置“情”的意义空间。读者能否解“情”,主要看他能否还原这个意义空间。读者还可通过“二次叙述”丰富、扩大这个意义空间,这就是意境的增殖。
 境”的多维化,使境中之象意义含混。读者不可能处于整个意义空间之中,他只能占据其中一角,因此一个读者只可能解读意义之一维或几维,而不可能解读全部。意义生长的无限可能性可以被感知,具体内涵却是未知,“言外之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时我们就会说有意境,因为我们置身于意义空间之中却不知其意,可感其空间而不知意之所指,无从把握,如“蓝田日暖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意境之妙就妙在“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就是说只要有了意义空间,能否达意倒在其次,浸泡在意义空间之中,何必在意抓住其中之一维?意境超越了物符号的能指与所指,超越了物符号的象征意义,它是一个广阔的空间,意义无处不在,而又不知所在何处,我们可以看到它的经、纬、轴,却不知意义停留在哪一个点,这就叫“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文学作品中物符号的表意,理解过程远比创造过程要复杂。创造可有神来之笔,意义却可在空间中无限生长,这就是皮尔斯说的“无限衍义”。
多数人对意境和境界不作区分,不妥。王国维用的概念很明确,他用的是“境界”而非“意境”,凡王国维单用一个“境”字的地方,有时指境界,有时指意境。意境有有无、有大小,应该是常用词汇。大固然好,小亦无过。境界本义已含“高层次”之意,应用来指意境优美、意义丰富渺远、格调高之意。诗都可以有意境,但并非都有境界。意境大、高、远、深则为有境界。本文建议将这两个概念加以区别,以避免把有无意境作为评诗高下的标准,造成中性词与褒词的混乱。
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王国维的基本意思是,有些词有境界,有些词无境界。好词境界高、有好句,坏词境界低、无好句。文学意义非在“意境”中不能生成,因此物符号必须首先被置于“意境”中才有意义。对诗词而言,意境是必然有的,只要有意义空间,就有意境。境界则有高下之分。境界之高下,在于意义生长可能性的多寡、意义空间伸张程度的强弱。对诗词有无境界的判断,关键因素不在作者,而在读者。好的诗人写出好诗,好诗就是那些更容易把读者带进意义空间的诗,好的读者可以通过平凡的诗进入意境。所以,意境不是写出来的,而是读出来的。境界则是读者根据进入意境的容易程度和意境的深远判断出来的。对意境和境界的理解,依赖于读者的能力元语言。
意义空间的建构,只能由读者完成。境界的高下,在于文本的引领能力。境界之有无高下,不只决定于物符号,而取决于整个文本与结构,所以王国维说,“境”并非仅是景与景的关系,“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境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王国维的话中包含了这样一层含义:只有借真境物才能写出真感情,他时刻不忘“境”与“物”的作用。刘勰有言云:“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无境无象,就没有境界,因为直接表达情感的作品大都有意境,却不一定有境界。有意境是文学作品存在的常态,有境界是对文学作品技巧的褒奖。文学作品与普通语言符号文本的根本区别,就在于是否有高远的意义空间,即是否易于刺激接收者进入“境界”。
文学作品的意义空间是一个场域,这个场域能够改变、扭曲能指与所指,并且可以生长新的意义。文学生产就是造境,文学欣赏就是二次造境,文学解释就是意境的增殖。文学与非文学没有严格界限,主要原因就是由意义空间组建的文学场引力有大小、扭力有强弱,并且受制于读者的想象力。
 
作者简介:
谭光辉,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
Email:sctgh@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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