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本文主要依据叙事学家热奈特和西摩.查特曼的理论以及其他批评家的论述,集中探讨著名黑色幽默作家约瑟夫.赫勒的《第22条军规》在结构、时间和语言等方面的叙事艺术及其作用。正是因为作品中时间倒错现象的大量出现和貌似随意的拼贴,所以小说的结构呈现出零乱、松散的状况。作者通过许许多多围绕核心事件的卫星事件表达了贯穿全书的主题,正是这些反复出现的主题连同一些反复出现的人物、事件和语言使这部表面零散的作品具有内在的凝聚力和统一性,表现出极具讽刺意味的荒诞性和幽默感。
关键词 《第22条军规》 叙事结构 叙事时间 叙事语言
美国著名作家约瑟夫.赫勒的《第22条军规》(1961年)被批评界视为是黑色幽默的重要代表作之一,也是美国后现代派小说的重要作品。赫勒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以讽刺幽默的笔调描写了驻在意大利一个海岛上的美军飞行大队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影射当代美国社会的混乱、疯狂和荒诞。这部小说与二战后不久出现的那一批传统意义上的战争小说,如诺曼.梅勒的《裸者与死者》(1948年)和詹姆斯.琼斯的《从这里到永恒》(1951年)等有较大的区别。它在主题表达、人物塑造、叙事结构、叙事时间、叙事语言等诸多方面都有其特色。本文将主要依据叙事学家热奈特(Genette)和西摩.查特曼(Seymour Chatman)的理论,集中探讨它的叙事艺术及其作用。
一、小说的叙事结构
《第22条军规》共有42章,其中大多数以人物为标题,少数以地名或事物为标题。在每一章中,作者采用了漫画式手法和幽默的笔调来刻画人物形象和描写围绕这些人物所发生的事件。赫勒对这些事件的安排并非是按照时间顺序的线性结构,而是打乱了顺序的拼合,好似一张张漫画式人物素描和荒诞事件描写的拼贴。而拼贴正是后现代派小说的特征之一。有批评家也认为此小说的结构“更像是七巧板拼图” 。而这样的拼贴产生出零散、混乱的效果。赫勒自己在一次采访中对这部小说在结构上显得零散、混乱的效果做了这样的解释:
《第22条军规》内容的10分之9是围绕着三项战斗任务组织起来的。这三项任务是: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轰炸博洛尼亚的任务和轰炸费拉拉的任务。第一次任务是主要的。整部小说是由一系列事件构成的。这些事件或者是与执行这些任务直接相关,或者是在执行这些任务期间衍生出来的事件。......
这三项战斗任务发生在小说开头一章的时间之前,并且它们在小说中不断地反复出现......
......我非常清楚:首先,哦,我创作的小说的5分之4有着某种杂乱无章的效果,而且这些片段组合起来的方式就像威廉.福克纳在《押沙龙,押沙龙!》、《喧嚣与愤怒》及其它作品中所做的那样。在这些作品中他处理了大量呈现为微小碎片的信息,然后把这些碎片连结起来向书的结尾发展,并给出一幅幅完整的画面。
西摩.查特曼在《故事与话语》(Story and Discourse, 1978)中,把叙事文本分为故事与话语两大部分,故事中的“事件不仅有着逻辑上的联系,而且有着逻辑上的等级关系。一些事件会比另一些事件重要。查特曼把主要事件称为‘核心事件’(kernel)......,次要事件称为‘卫星事件’(satellite)。 核心事件是情节发展的关键部分,是不可缺少的。去掉核心事件就会破坏叙事的逻辑性。卫星事件则不是情节发展的关键部分,可以把它们去掉而不会伤害情节的逻辑性,不过,可能会在美学上损伤叙事。卫星事件的功用在于填充、扩展和完善核心事件。如果说核心事件是骨架,那么卫星事件就是骨架上的肉。” 我们可以说,《第22条军规》中的核心事件就是上面赫勒提到的轰炸阿维尼翁、轰炸博洛尼亚和轰炸费拉拉那三项战斗任务,其它事件则是卫星事件。作品中有着大量的卫星事件,这里仅列举几个:例一,在第11章中,在轰炸博洛尼亚的行动期间,情报官布莱克上尉要求飞行大队的每一个人在领取薪水、地图盒、降落伞等各种物品时,甚至在吃饭前和理发前,都必须签署“忠诚誓言”。这一事件影射了美国50年代麦卡锡时期的疯狂和荒谬。例二,由于IBM机器的失误,作品中一位名叫梅杰.梅杰.梅杰(Major Major Major)的人物一入伍就被任命为少校,成为飞行中队的指挥官。他命令部下:他在办公室里时,不准任何人进来;而须等他离开后,别人才能进去。这两件事说明了官僚体制的荒诞。例三,米洛与德国人签订合同轰炸自己的部队的荒诞离奇事件则辛辣地讽刺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惟利是图。正是由于作者故意不按正常的时间顺序来安排众多的卫星事件,这部小说的结构才显得枝蔓交错、零散混乱。不过,小说中的卫星事件尽管显得杂乱纷繁,但是它们都是围绕着核心事件,表现了小说的主题:军队和政府的官僚体制的绝对权力和泯灭人性的力量,西方社会的荒诞,像约塞连和丹尼卡医生那样的众多小人物的无奈、可悲和失去自我。作者通过许许多多卫星事件表达了贯穿全书的主题,正是这些反复出现的主题连同一些反复出现的人物、事件和语言使这部表面零散的作品具有内在的凝聚力和统一性。
二、小说的叙事时间
《第22条军规》之所以在结构上显得零散混乱,在很大程度上是与小说的叙事时间有着密切的关系。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根据德国批评家克里斯蒂安.梅茨(Christian Metz)和冈瑟.米勒(Gunther Muller)的观点,把叙事作品的时间分为两种:“故事时间”(story time)和“叙事时间”(narrative time)。 在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之间的关系上,热奈特提出了三个方面的问题:(1)顺序(order),指故事中事件接续的时间顺序与叙事中安排的“伪时间顺序”(pseudo-temporal order)的关系;(2)时距(duration),指这些事件或故事段变化不定的时距与叙事中叙述这些事件的“伪时距”(pseudo-duration)(实际上就是文本的长度)的关系,即速度关系;(3)频率(frequency),指故事的重复能力(repetitive capacities)与叙事的重复能力的关系。在顺序问题上,热奈特用了术语“时间倒错”(anachrony)来指叙事时间顺序与故事时间顺序的不一致。时间倒错包括了“预述”(prolepsis)和“倒述”(analepsis)两种情况。预述指预先讲述或提及后来发生事件的任何叙述活动,倒述指对发生在现阶段故事之前的事件的任何追述。 这里我们可以试用热奈特关于“顺序”和“频率”的理论来讨论《第22条军规》的叙事时间问题。
在《第22条军规》中,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有着很大的不同。小说的故事时间可以参见批评家小克林顿.S. 伯汉斯(Clinton S. Burhans, Jr.)开列的《第22条军规》的时间顺序表 :
1941年 约塞连在陆军中 — 转至空军军官学校训练
1941—1943年 约塞连在加州圣安娜和科罗拉多州洛厄里菲尔德空军军官学校
1941年11月 26日 约塞连住进洛厄里菲尔德医院
1942年11月26日 约塞连与沙伊斯科普夫的夫人在旅馆中同住一房
1943年 约塞连经波多黎各到欧洲参战
1943年9月 要求执行战斗任务25次
约塞连飞行了第23次 ,轰炸阿雷佐 — 内维尔斯中校阵亡 — 战斗任务升至30次
1944年4月 M & M 公司建立 — 轰炸奥尔维耶托的任务 — 马德阵亡
1944年5月 战斗任务升至35次
M & M 公司发展 — 米洛试图囤积埃及棉花
轰炸费拉拉的战斗任务 — 克拉夫特和和库姆斯阵亡 — 军人食堂第1次肥皂中毒事件
米洛轰炸飞行大队
佩克姆将军策划夺取战斗指挥权
博洛尼亚大围攻 — 军人食堂第2次肥皂中毒事件 — 约塞连执行了第 32次战斗任务 — 战斗任务升至40次
约塞连住进医院
1944年6月 约塞连离开医院,又执行了6次战斗任务 — 此时攻下罗马
约塞连和奥尔休假,与米洛一道旅行
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 — 斯诺登阵亡
斯诺登葬礼时,约塞连裸体在树上
约塞连因在轰炸费拉拉任务中表现勇敢而被授勋,他裸体参加授勋仪式
克莱文杰消失在云中
1944年7月 战斗任务升至45次 — 约塞连已飞38次,再次住进医院 — 这是本书的开始
约塞连离开医院 — 战斗任务升至50次
1944年8月 约塞连又飞了4次 — 战斗任务升至55次
约塞连执行了第51次任务
在军官俱乐部约塞连试图打卡思卡特上校
战斗任务升至60次; 巴黎解放(1944年8月25日)
佩克姆将军在同德里德尔将军的斗争中占了上风
1944年9月 约塞连在来航(意大利地名)的战斗中负伤,再次住进医院 — 美军进入德国
约塞连返回部队,又飞了两次 — 第2次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 — 奥尔再次被击落
第3次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 — 奥尔被击落并失踪了
沙伊斯科普夫加入佩克姆将军,共同指挥部队
轰炸意大利小山村 — 德军空军飞临佛罗伦萨
基德.桑普森和麦克沃特死去 — 战斗任务升至65次
1944年10月 战斗任务升至70次
约塞连有了新的室友
1944年11月 在感恩节约塞连打破了内特利的鼻子 — 他到医院去看内特利— 邓巴即将消失
约塞连执行了70次任务 —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死了
1944年12月 要求执行的战斗任务升至80次 — 多布斯和内特利在执行轰炸拉斯佩齐亚的任务中丧生
佩克姆将军成为空军联队指挥官,在沙伊斯科普夫之下
约塞连执行了第71次任务,拒绝再飞 — 邓巴和梅杰少校失踪
约塞连被内特利的妓女刺伤,回到医院
亨格利.乔死去
卡思卡特上校和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在M & M公司中成了合作伙伴
约塞连逃离部队
我们通过仔细地阅读这部小说,可以发现作品的叙事时间与上面表中所列的故事时间有着很大差异。作品叙事的开头是约塞连自称肝部疼痛,住进医院,此时已是1944年7月。1941年至1944年6月发生的众多事件都是用倒述的方式讲述的。这些事件包括轰炸费拉拉、博洛尼亚和第一次轰炸阿维尼翁等核心事件,以及发生在这三个核心事件前后的许多卫星事件。三个核心事件的叙事时间是颠倒交错的。发生在1944年6月第一次轰炸阿维尼翁,在第5章中就开始得到描述,而发生在1944年5月的轰炸博洛尼亚在第10、12、14、15等章才得到描写;并且发生得更早的轰炸费拉拉在第13章才有描述。而且那些卫星事件的叙事时间同故事时间相比,也是颠倒交错的。例如,作品第1章约塞连1944年7月住进医院时,他已飞了38次,规定的任务升至45次,而在第16章的倒述中,他才飞了32次,规定的任务是40次,此时是1944年5月;同样发生在1944年5月的米洛轰炸自己飞行大队的事件在第24章中才得到倒述。作品叙事中有一些事件采用了预述的方式。例如,约塞连把内特利的鼻子打断,以致住进医院的事件在第33章中得到预述,实际上此事件发生在后来的、1944年的感恩节那天,在第34章中得到进一步的描述。作品里倒述和预述的反复运用导致了时间倒错现象的大量出现。 正是因为作品中时间倒错现象的大量出现和貌似随意的拼贴,所以小说的结构呈现出零乱、松散的状况。
J?希利斯?米勒认为,“叙事不是用尺子画出来的一根直线。倘若是那样的话,就不会引起读者的任何兴趣。叙事之趣味在于其插曲或者节外生枝......。” 保尔.利科指出:“提前、回顾和插入把篇幅很大的回忆时间段纳入短小的叙述序列,在打破年代顺序的同时造成深远的透视效果。” 米勒所说的“插曲或者节外生枝”和利科所说的“提前、回顾和插入”也就是在《第22条军规》中出现的倒述和预述。虽然这部作品所含的并非是“短小的叙述序列”,但是通过大量的“提前、回顾和插入”而纳入的“回忆时间段”的确是篇幅很大。这些倒述和预述使作品的叙事打乱了按年月发展的时间顺序,而呈现出枝蔓交错横生的效果。这样的叙事手法远比平铺直叙的叙事有趣得多,更能引起读者的兴趣,会对读者的心理产生更强烈的震撼。当然,这也对读者理解作品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另外,批评家简.所罗门(Jan Solomon)认为:“《第22条军规》不是有一条,而是有两条条理化的时序。小说中以约塞连为焦点的那部分以心理时间为标记,‘根据时间上的一个中枢点向前或向后’发展。这个中枢点就是在飞行任务被提高到45次之后,约塞连逃进医院的那个时刻。第二条时序即是以米洛为中心的部分,这一部分根据米洛一次又一次的成功按照时间顺序‘径直向前’发展。......,独立地看,‘每一个年表都是有理的、合乎逻辑的;整体地看,这两个时序都是不可能的。’由于这种‘相互矛盾的年表’的交叉而产生的结构上的荒诞加强了‘这部小说任务与事件的荒诞。’” 所罗门的这种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值得我们注意。
对于“频率”问题,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指出:“时至今日,小说评论家和理论家极少研究我所说的叙述频率,及叙事与故事间的频率关系(简言之重复关系)。然而它是叙述时间性的主要方面之一,......” 热奈特划分了4种频率关系类型:(1)“讲述一次发生过一次的事”,他称着为“单一叙事”;(2)“讲述n次发生过n次的事”,他认为这种类型仍是单一叙事;(3)“讲述n次发生过一次的事”,他称之为“重复叙事”;(4)“讲述一次发生过几次的事”,他称之为“反复叙事”(iterative narrative)。 《第22条军规》多次出现了第(3)种频率关系的现象,即热奈特所说的“重复叙事”。下面仅举一例。
斯诺登的死亡场面。对这一场面的描述随着重复次数的增加而愈来愈详细。在第5章的的结尾,第一次提到斯诺登之死。此次的描述比较简略:
.....多布斯在半空中发了疯,哭得很伤心,一个劲地喊救命。
“救救他,救救他,”多布斯哭着说,“救救他,救救他,”
......
这时,斯诺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尾舱里。
在第17章,约塞连住在医院里时,他回忆起斯诺登死之前发出“我冷”的呻吟声。在第22章,对斯诺登的死亡场面有较详细的描述:
......多布斯哭喊道,“救救他,救救他吧。”
“救谁呀?救谁?”
“救那个报务员兼炮手,”多布斯哀求道,“快救救咱们的报务员兼炮手吧。”
“我冷,”斯诺登在对讲机里用微弱的声音啜泣着,接着又发出一阵痛苦的哀怨声。“请救救我吧,我好冷啊。”
约塞连匍匐着通过了爬行通道,爬上了弹舱,然后爬进飞机的尾舱,斯诺登就躺在那儿的地板上。他受了伤,躺在一片黄色的日光中,冻得快要死了。......(第269页)
在此书的最后一章即第41章“斯诺登”中,作者对斯诺登的死亡场面有最详细的描述,英文原书达6页(pp.445-450),中译本也是6页,下面仅摘引其中一小部分:
......约塞连一把扯开斯诺登防弹衣的扣子,不由得尖声叫了起来。斯诺登的内脏涌了出来,湿漉漉地堆在地板上,而且伤口里面的血仍然滴滴答答地向外流淌着。一块三英寸多长的弹片正巧从他另一侧的腋窝射了进去。这块弹片穿过他的腹腔,又在这边的肋骨处打通一个大洞,把他肚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都带了出来。......(第527页)
随着对斯诺登的死亡场面越来越详细、越来越恐怖的重复叙述,这一事件对主人公约塞连的冲击和影响则愈加明显巨大,最后促使他仿效他的战友奥尔逃离军队。这部作品中还有不少“重复叙事”的现象,如:全身缠着白色绷带的病人;“第22条军规”这一术语的反复出现和对它的一再解释。“提前、回顾和插入”在《第22条军规》中“重复叙事”的功用在于:它那种累加和递进的叙述突出了所描述事件的影响,并且对于貌似散乱的作品起到了增强其凝聚力和统一性的作用。
三、小说的叙事语言
在叙事语言上,赫勒在《第22条军规》采用了别具含义的姓名、戏仿、重复、语言游戏等手段,取得了荒诞幽默的效果。作品中一些人物的姓名具有特别的含义,如那位一心往上爬的军官沙伊斯科普夫(Scheisskopf)意为”白痴、傻瓜” ;梅杰.梅杰.梅杰(Major Major Major)的含义就是“少校”,由于IBM机器出错,他一入伍就被任命为少校;;主人公约塞连(Yossarian)的名字则使丧失人性、不断提高飞行次数的飞行大队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感到恐惧,作品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约塞连!!!(?)!
上校写完后靠向椅背,对自己非常满意,因为他刚才采取了迅速的行动来应付这一显露凶兆的危机。约塞连—— 一看见这个名字他就发抖。这个名字里竟有那么多的S字母。它一定具有颠覆性,就像颠覆(subversive)这个词本身一样。它也像煽动(seditious)和阴险(insidious)这两个词,.....。这是一个可憎的、令人厌恶的外国人的名字,一个引不起别人信任的名字。(引文中的粗黑体词语的英文词均含有S字母,第251页)
后现代主义小说中常见的戏仿和语言游戏等现象出现在《第22条军规》里,而且作者让小说的人物玩弄语言游戏。第8章的第1段中就有戏仿莎剧《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独白的句子:“是死还是生,这是需要深思的问题。”(第79页)(“To die or not to die , that was the question,…”, Catch-22, 1961, p.69)在第1章,住进医院的约塞连按规定承担了检查士兵病员的信件的任务。这项枯燥的工作使他玩起了语言游戏:
他别出心裁地发明了种种把戏,给这乏味单调的差事添些色彩。有一天,他宣布要“处决”信里所有的修饰语,这一来,凡经他审查过的每一封信里的副词和形容词便统统消失了。第二天,他又向冠词开战。第三天,他的创意达到了更高点,把信里的一切全给删了,只留下冠词。......
当他再也想不出什么点子在这些信上面搞鬼时,他便开始攻击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随手漫不经心地一挥,就抹去了所有的住宅和街道名称,好比让一座座大都市消失,仿佛他是上帝一般。第22条军规规定,审查官必须在自己检查过的每一封信上署上自己的姓名。大多数信约塞连看都没看过。凡是没看过的信,他就签上自己的姓名。要是看过了的,他则签上:“华盛顿.欧文”。后来这名字写烦了,他便改用“欧文.华盛顿”。(第4-5页)
更为荒唐的是,军医丹尼卡不愿飞行,为了完成规定的飞行任务,常叫别人在飞行记录上代他签上了他的姓名,他本人并未上机,一次飞机机毁人亡了,无论他自己如何声辨,部队都坚持认为他已死,卡思卡特上校寄给了他太太一封千篇一律的致伤亡将士家属的公文式的信:
亲爱的丹尼卡太太/先生/小姐/
先生和太太:
您的丈夫/儿子/父亲或兄弟在战斗中牺牲或负伤或失踪,对此,语言无法表达我个人所感受到的深切悲痛。(第414页)
这样的语言游戏辛辣地讽刺了美国军队和政府机构的官僚、冷漠和荒唐。这些语言游戏让读者感到幽默而荒诞、书中的人物可悲而又无奈。
作品中的对话往往有着大量重复的问题和语言。这里仅举一例,第39章中约塞连到了罗马妓院时,那老妇人对他讲,妓院里的姑娘们都被军人赶走了,下面是他们对话中的一段:
“这总得有个理由,”约塞连固执地说。......
“没有理由,”老太婆呜咽道,“没有理由。”
“那他们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第二十二条军规。”
“什么?”约塞连惊恐万状,一下子愣住了。他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针扎般地疼痛。“你刚才说什么?”
“第二十二条军规。”老太婆晃着脑袋又说了一遍。“第二十二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说,他们有权力做任何事情,我们不能阻止他们。”
“你到底讲些什么?”约塞连困惑不解,怒气冲冲地朝她喊叫道,“你怎么知道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到底是谁告诉你是第二十二条军规的?”
“是那些戴着硬邦邦的白帽子、拿着棍子的大兵。姑娘们在哭泣。‘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她们问。那些兵一边说没做错什么,一边用棍子尖把她们往门外推。‘那你们为什么把我们赶出去呢?’姑娘们问。‘第二十二条军规,’那些兵说。他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第二十二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这是什么意思,第二十二条军规?什么是第二十二条军规?”
“他们没有给你们看看第二十二条军规吗?”约塞连问。他恼火地跺着脚走来走去。“你们就没有叫他们念一念吗?”
“他们没有必要给我们看第二十二条军规,”老太婆回答道,“法律说,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
“什么法律说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
“第二十二条军规。”(第489页)
约塞连与老太婆的谈话结束后,作品叙述道:“他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在心里狠狠地诅咒第二十二条军规,景观他心里明白,根本不存在这么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不存在,对此他确信无疑,可那又有什么用呢?问题在与每个人都认为它存在,而更糟糕的是,它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内容或条文可以让人们嘲笑、驳斥、指责、批评、攻击、修正、憎恨、谩骂、啐唾沫、撕成碎片、踩在脚下或者烧成灰烬。”(第491页)
在这两段引文中“第二十二条军规”共出现了16次,对这一关键词的不断重复和谈论,清楚地表明了“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荒诞,对人性的扭曲和泯灭。那种黑色幽默得到了充分地表现,这有助于凸现小说的主题。
约塞连后来在那个阴冷的寒夜里,看到一个衣衫褴褛、面带病容的赤脚男孩,这使他产生了一系列联想和感慨: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些擅长权术、卑鄙无耻的一小撮人之外,其他所有的人全都得不到温饱和公正的待遇。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厌恶的世界啊!他向知道,即使在他自己那个繁荣的国度里,在这同一个夜晚,有多少人缺吃少穿,有多少住房四壁透风,有多少丈夫喝得烂醉,有多少妻子遭受毒打,有多少孩子被欺侮、被辱骂、被遗弃。有多少家庭忍饥挨饿买不起食物?有多少人伤心欲绝?......(第495页)
在这段话中,“多少”(“how many”)这个词语出现多达19次,这一系列排比句充满激情地表达了赫勒对人类和世界的深切关心和强烈的人道主义思想。
正是由于赫勒在《第22条军规》中独具匠心地在叙事结构、叙事时间和叙事语言上采用了多种艺术手段和技巧,才使这部作品的人物感人,主题鲜明,嘲讽幽默恣肆纵横,成为黑色幽默小说和后现代派小说中的一部经典。正如批评家哈里斯所说:“尽管《第22条军规》抛弃了传统的小说创作方法,但它既不缺乏技巧、也不缺乏形式。其实,它的散文和结构都在作者的严谨控制之下。它们不仅强化了小说的荒诞主题,而且它们也创造了它们自己的荒诞的尺度。通过用荒诞的技巧处理他的荒诞的主题,海勒把一种新的文学表达模式引入了六十年代的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