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妨来看文艺学在英文语境里处在怎样一个地位。毋庸置疑,文艺学不是英语、法语、德语等等西方语言?译过来的词汇,这一点它不同于哲学之于philosophy,社会学之于sociology,法学之于law,人类学之于anthropology,伦理学之于ethics,以及比较文学之于comparative literature,它不是直接来自西方的学名。假如我们把它翻译成英文,顾名思义,文艺学应当是“文学和艺术的理论”(theory of literature and art),但是西方学制里面其实没有这样一个学科:艺术系里有艺术理论的课程,英文系里有文学理论的课程,但是把这两门课程捆绑在一起,则为闻所未闻。它同样不是“艺术哲学”(philosophy of arts)。艺术哲学是气势不凡、涉猎广泛的一门学科,但是它主要是在哲学系或者艺术系开设,一般不涉及文学。确切地说,它可以传授大到艺术起源、艺术心理学,以及艺术是什么东西,小到讲授绘画、雕塑、音乐乃至伴随传媒崛起的各式新的艺术门类,但偏就是把文学挡在门外。要之,从理论上说本来属于艺术一个分支的文学,现在是出来同她的母体分庭抗礼了。事实上我们在文艺学里,看到的还不是文学和艺术两分的局面,相反大体是文学的大一统天下。关于文学的理论,西方学制里有“文学批评”(literary criticism)和“比较文学”(comparative literature),这两门学科是新潮理论叱咤风云的场所,从业其中的教师和受业其中的学生,人数之众分开来计数也都远高于艺术哲学。前者早已不是跟在作品后面亦步亦趋的仆人,它反仆为主,在晦涩艰深的文本和话语理论中牢固地树立了自己的权威。后者比较文学则更是蔚为大观,底下辖有文学史、主题学、类型学、民俗学研究等等许多分支。即就比较而言,也不光跨国界而且跨学科,这样文学同哲学、宗教、自然科学以及绘画、雕塑等等其他艺术的关牵,也一并收入了考量的视野。本文作者以为我们的文艺学,多多少少相似西方的上述这两门学科。
俄语中Летературоведение的概念更大一些,这一学科的组成结构中一般认为是包括了теория литературы 即文学理论这一部分。由此可见,我们的文艺学作为一门学科,它的西学东渐踪迹相当模糊,俄苏南下路线则是十分清晰的。如是我们明确,文艺学的确切所指不是关于文学和艺术的学问,而是关于文学的学问,具体它包括三个分支:文学原理或者说文学理论、文学史、文学批评。
但是问题依然存在。以文艺学是关于文学的学问,但苏联自己的这个紧盯住文学的文艺学概念从何而来?它是俄苏文化专有的产物吗?还是同今天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现代学科相仿,一样有一个西学东渐的过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国内再一次出版过一本前苏联的《文艺学引论》(Ввдение в Литературоведение),莫斯科大学教授波斯彼洛夫主编。这本书俄文版系1976年出版,回顾文学理论界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经历过的是是非非,已有沧海桑田的感觉。这一点该书的译者亦有一个交代,“译者前言”指出,五十年代中国高等院校照搬苏联的文艺理论体系进行教学,季摩菲叶夫的《文学原理》和毕达可夫的《文艺学引论》,就在我国影响颇大。它们的体例相近,现在看来是比较陈旧了。译者认为波斯彼洛夫的这本《文艺学引论》自成体系,观点比较新颖,所以值得在当是时西学已经蜂拥而至的语境里,一并予以推举。
文艺学指涉关于文学的学问,另一个重要的资源不妨说是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讲话》频频提及“文学艺术”,其中有两处在两个词之间添加连词“和”,明确显示它们是两个并列的不同的概念。一处是“在‘五四’以来的文化战线上,文学和艺术是一个重要的有成绩的部门。”另一处是倡导文学家艺术家深入工农兵群众,“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9但是《讲话》涉及内容主要是谈文学,文学以外的艺术门类寥寥数语带过,以至于通篇频频出现的文学艺术一语,大体理解为“文学的艺术”也无妨碍。尤其是毛泽东所枚举的几种文艺批评中的失误倾向,针对的其实都是文学。我们可以来逐一分析:其一是“人性论”,以人性论来形容文学的偏悖屡见不鲜,但是用它来指责绘画、雕塑和音乐就显得牵强,指责建筑更是文不对题。其二是“文艺的基本出发点是爱”,这一点同人性论的适用对象大致相似。其三是“从来的文艺作品都是写光明与黑暗并重”,文艺作品“写”将出来,只能是文学而不可能是其他艺术种类。其四为“从来文艺的任务就在于暴露”,这涉及到“香花”、“毒草”一类的争执,涉及对象主要还是文学。其五为“还是杂文时代,还要鲁迅笔法”,这不用说就是文学了。后面所说的“立场问题”、“歌功颂德”、“创作情绪”等等方面的疑虑,针对的同样还是文学而很难说是广泛意义上的艺术。一个例子是毛泽东强调用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观点去观察文学艺术,“并不是要我们在文学艺术作品中写哲学讲义。”2这可见,文学艺术一语在上述语境中来看,正不妨理解为文学的艺术,因为艺术作品一般不是“写”出来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文艺这个语词中蕴含的文学本位性质,是毋庸置疑的。唯其如此,可以解释文艺学这个学名的由来及其苏学南下路线,可以解释从文艺学到文艺理论,再到文学概论和文学理论的概念互文演绎。鉴于此,作为学科名称,本文作者以为文艺学如果需要正名的话,正名为文学理论应是一个较好的选择。至少,文学理论作为学科名称当有助于今日中国高校学科建设中炙手可热的国际并轨目标。这样文艺学的英文名称,可简单明确地意译为literary theory,而不必直译为令人颇费猜测的theory of literature and arts。
但今天文学被边缘化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文学其实从来就是在主流话语的边缘上流转生存。从历史上看,除了十九世纪的西方各国,包括俄国,以及二十世纪迄止六十年代初叶的中国,文学从来就没有占据过意识形态主导地位。但边缘并不意味没落。文化研究从广泛意义上说,亦不妨说是从文学研究中脱胎而出,比如它可以把文学看成是一种文化形态,而不仅仅是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独立的审美客体。同样它可以更多强调创作过程和阅读过程的文化语境,事实上文化研究的一些先驱人物如马修·阿诺德和F. R. 利维斯,以及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第一代传人雷蒙·威廉斯、理查·霍加特等,都也是道地的文学批评家。所以,假如文化研究的兴趣所向仅仅是时尚或者日常生活的枝节,那么多半它会有难以为继之日,届时从文艺学流失出去的文化研究队伍复归文学研究,如是当代中国的特殊语境见证我们的文艺学如何将文化研究收编进来,该不是痴人说梦?
文化研究对于今天中国的学界早已不是新鲜的东西。不仅如此,在近年一切西学东渐中,中国的文化研究以它酝酿接受和成熟阶段的迅疾过渡,以及其本土化特色的日益彰显,不失为与其西方理论资源的进展最具有同步化的一种。甚至,中国本土的一些个案分析作为中文语境中的理论资源,怎样可以反过来“西渐”到西方的文化理论中心地带,也认真摆到了中国学者的日程上面。诚然,文化研究对于文学研究的冲击是显而易见的。就像当初《共产党宣言》精辟地预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突飞猛进之下,旧的制度分崩离析之际,必有一种全新的“世界文学”出现,今天出现的不是歌德率先提出的“世界文学”,而是一种世界范围的新媒体文化:甚至电影和电视已经变成麦克卢汉时代的标识,今天风头更盛的是互联网、电邮、播客、博客,以及形形色色的视像、音像和网游。这些新技术显然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没有预见到的,而正是这些新的技术形式,使我们的世界变成了麦克卢汉所说的地球村。2005年夏游戏《魔兽世界》(World of Warcraft)面世之际,当时就有150万中国玩家订购这个游戏,一年之后,中国玩家的数量翻上一番,达300万。及至最近的统计,数字依然在继续增长,虽然势头有所缓解。这个数字是足以令今日包括易中天和于丹的“大众学术”在内的一切畅销小说和非小说妒羡的。它正也可见出人类需要虚构、需要想象,见出传统文学在这方面有所不足。比较传统文学,这些新媒体大都具有一些平易近人的特点,如容易翻译、传输,比较容易适应世界的各种不同文化,相较更多被圈定在母语上面,受制于本土文化约束的现代印刷文学,无疑先者具有传播方面的优势。故今天相当一部分文学工作者转向文化研究,来研究新媒体的语境和影响,应是情有可原。在这里文化研究和文学研究应可见出其不同对象自由可以共同的东西,这就是虚构和想象。
11 希利斯·米勒:《跨国大学中的文学与文化研究》,约翰·罗韦编:《“文化”与学科问题》,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5页。(J. Hillis Miller,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 in the Transnational University”, John Carlos Rowe ed. “Culture” and the Problem of the Discipline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