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理论研究

都是“审美”惹的祸:说“泛艺术化”

作者:赵毅衡  来源:《文艺争鸣》2011年07月号  浏览量:4050    2011-11-27 16:33:54
 
  本文并不讨论美学,也不讨论翻译学,而是讨论如何理解当前文化研究中的一个重大问题,只是这个问题牵涉到美学关键术语的翻译,必须从术语翻译问题谈起,才说得清楚。
  “泛审美化”现象,是当代全球文化转向中的重大课题,已经吸引了许多学者在这课题上进行研究。笔者没有见到国内学人讨论过这个说法合适与否:在汉语中,“审美”这个双音词已经广为接受:作为美学这个学科的核心术语,作为西文aesthetic的对译,作为一连串美学,艺术学,甚至日常用语的基本组成,这个词在汉语中地位已经绝对稳固。
  所谓“偏译”,指用一个固定译法翻译外语的多义词。在某些情况下,“偏译”是必须的,尤其是复杂的新术语,坚持到一定时间,就会被公众理解为对等翻译。也就不再是偏译。有的时候无论多长时间,多少人坚持使用,偏译依然是偏译,引发的错误理解反而越来越严重。可惜,“审美”就是这样的一个词。
  本来我们不必对术语的构词方式作过多讲究,逻辑学家克里普克指出:词的“使用”造成意义积累,从而“构成了历史的因果传递链条……而当一个专名一环一环地传递下去的时候,确定该名称的指称方式对于我们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只要不同的说话者给它以相同的指称对象”。所有的新词,都是文化在使用中累加意义,渐渐形成术语确切的意指。
  汉语读者,包括学界,是否已经能给予“审美”这个汉语词“相同的指称对象”?远非如此,相反,乱局丛生。这个局面不完全是中国学界的责任,而是西方学术语言混乱对我们的干扰。在中西学术交流史上,这种汉语受西语混乱之害,屡见不鲜:一旦西语是多义词,中译就很难固定。典型的例子,如symbol一词造成的困惑。此词西语有“符号”、“象征”双义。为此,西方论者有人(如索绪尔)干脆拒绝用此词,大部分论者为了特殊目的换着用(如波德里亚),或是用其中一意(如布迪厄),有的文献(如卡西尔的某些著作)双意兼用到无法译成汉语的程度,有的人干脆给此词一个他自己的特殊意义(如皮尔斯)。
  受此拖累,中国学界也卷入混乱:本来每个名字都是符号,只有某些名字是象征;每个图案都是符号,只有某些图案是象征。如今有些学者一律称为象征,或是一律称为符号,很多象征被称作符号;很多符号被称为象征。本来汉语中两者区分很清楚,西语中不清楚,汉语学界跟着西语乱了自己阵脚:本来相异处分明的两词,竟然成了同义词。因此,当多义词无法定于一尊,只能根据上下文避开偏译。例如materialism究竟是“唯物主义”还是“物质主义”,idealism究竟是“唯心主义”还是“理想主义”,的确偏译要不得。这是开场白,说的是“偏译”的牺牲者还有不少,“审美”不是孤证。
  我们先来看“美学”(aesthetics)这个词。权威的《格罗夫艺术词典》列出“美学”的四个中心议题:1.何为艺术。如何定义?2.美的判断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3.艺术的价值何在?4.艺术品是如何产生的。显然,“美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艺术。只有第二条,可以说关系到“审美判断”。实际上“美学”在西方学界,重点很早就集中到艺术上来,“美学”的目标实际上是“寻找艺术的特征中的共相道理”,因此美学就是艺术哲学(philosophyofart),两个词(词组)实际上经常互换使用。黑格尔《美学》序的开始就说:“这些演讲是讨论美学的;它的对象就是广大的美的领域,说得更精确一点,它的范围就是艺术,或则毋宁说,就是美的艺术。”译者朱光潜解释说“美的艺术”一词:“旧译为‘美术’;‘美术’一般不包括诗歌文学,甚至不包括建筑,而‘美的艺术’却包括这些。在当代西方,aesthetics主要是有关艺术的思辨,而不是关于美的思辨。
  中国学界百年来,美学一枝独秀,近六十年来多次关于“美的本质”的剧烈讨论和狂热争执,常令国外关心中国当代思想的研究者纳闷。这可能与朱光潜、宗白华等前辈学者的学术承传有很大关系,正如数论(numbtheory)在中国数学界特别发达,与华罗庚等人开创的学术传统有关。
  西方当代学者,很少自称美学家。为当代美学作出重大贡献的学者,如阿瑟·丹托(Arthur Dan),杰罗德·莱文森(Jerrold Levinson)等,都自称为“艺术批评家”,或“艺术哲学家”。看来20世纪学界总的趋势是:尽可能少使用“美学”这个意义散乱的术语。当然,这个学科名称已经固定翻译成“美学”,既然还在用。它的第一个好处是简洁。然而,中国当代美学渐渐不讨论艺术本质问题,而集中精力探索“美的本质”,学科获得了民族特色,这完全合理,无可厚非。中国还有一些别的学科,例如比较文学,也朝中国自己的路子发展。渐渐成了中国特色学科。很多关于美学的讨论,追溯到此词的希腊词根“感性的觉察”。或许没有必要,因为西方人不一定能感到这个词的“感性”背景。而中译对此完全无能为力。正如汉语“艺术”两字原初的词根意义是技艺方法,想追根溯源讨论“艺术”者可以追溯,一般讨论却不一定要追到那么远。
  以上说的是,“美学”虽然多义,中西各有理解,问题也不大。引出难以忽视的困难的,是sesthetic这个形容词。此词西文,按照大部分辞书所列的定义,有三个意思:1.与美(beauty)有关的;2.与艺术(finean)有关的;3.与对美或艺术的欣赏(appreciation)有关的。这三个意义无法用—个汉语词翻译出来,应当译成“美(的)”、“艺术(的)”,以及“审美(的)”。汉语一律翻译成“审美的”,麻烦就出来了。
  早在1978年,美国美学学会主席门罗·比厄斯利(Monroe Beardsley)就指出:“艺术哲学在今日史无前例地繁荣,‘美学’这个术语也被广泛接受为这个学科的称呼,但是美学越发达,aesthetic这个词就越成问题”。他列举了几种“错误用法”,其中之一就是“与艺术没有关系的用法”,他认为这种用法“会使我们的整个事业失去根基,因为本来就是艺术作品(artworks)的存在才让我们进入这门学问”。因此,他这个主题发言的标题“In Defense of AestheticValue”显然应当译成“为艺术价值辩护”,但是汉语的译法恰恰是“为审美价值辩护”。
  哪怕我们根据汉语中的用法,渐渐调整理解。恐怕很难做到把“审美的”理解为“美的”、“艺术的”。音乐学讲“aesthetic measure”,指和声,节奏等,只能译成“艺术手段”,不宜译成“审美手段”;数学上讲“aestheticro”,指数学推演简洁清晰之“美的效果”,不可能译成“审美效果”;美术讨论一张aesthetic face的五官比例,只能是“美的面孔”,说成“审美面孔”,几乎荒唐;进化论讨论物种的形态变化,获得“aesthetic traits”以吸引异性。只能译成“美的特征”,译成“审美特征”似乎物种为人类而变化:我们再努力去
“审”,也无法让某种蝴蝶的后代长出更美的翅膀。这种偏译一统天下,可以理解。现代汉语偏爱双音词,使用一个单音节词“美(的)”很不方便;用“艺术的”。则牵涉到上文说的对整个美学学科的理解。用汉语里已经唰哽耳的“审美”,字通句顺,译文流畅,但是这恰恰是比厄斯利所反对的解释,的确也引出种种难处。
  更麻烦的是,在近三十年中国学者的理论著作中。美已经被看成是‘审美活动”的结果。三十年前的说法似乎还有个转弯:“有了美的诞生,才有审美心理;有了审美心理,才有审美创造,才有审美对象”。以后就越发清晰:“现实的,特定的审美活动能否形成,关键在于审美主体及其对象化活动”。美学就是审美活动的研究,这完全可以自圆其说,因为在中国,“审美”已经“与艺术创作没有关系”。
  是否能把这整个潮流归因于“审美”这个汉语词?“一词定学科”,恐怕是对词语过于严重的指责,但是维特根斯坦的名言“我的世界的边界就是我语言的边界”可能是有道理的。虽然中国美学一直以“美的本质”为论辩中心,但是50年代至少有所谓的“四大派”。到80年代,主流美学家都走向了本来沦为批判对象的“主观派”,不约而同进入了本来是马克思主义者最应当警惕的“主观唯我主义”的“心理本体论”。我本人没有参加过美学的讨论,不知道是否能把这个大潮全怪到“审美”这个偏译头上,但是有一点比较清楚:中国美学讨论的核心问题,已经从“美的本质”转向“审美活动的本质”。
  话又说回来,对“审美的”这个偏译词引出的难处,原本可以熟视无睹:文科学界本来就不必顾虑如何“与国际接轨”,能与康德、黑格尔、克罗齐等经典作家接上,也就可以了。与当代国际学界的接触。完全可以用“拿来主义”的态度,为我所用,也就是说,用得上就用,不合用就不用。可是,在最近的文化研究中,“aesthetic”一再出现,“问题就溢出到了美学这个王国之外,这就让我们这些并非美学家,也不太关注美学讨论的人,也不得不纠缠到“审美”问题之中。这个“偏译”,已经导致文化研究的理解困难,恐怕无法再将就过去。
  举几个当今文化研究的核心概念为例:加尔布雷斯“aestheticreali”概念。译成“审美现实”显然不妥:审美心理如何变成“现实”?显然以译成“艺术现实”为宜;同样,波德里亚的hyperaesthetic概念,译成“超艺术”比译成“超审美”为妥。因为波德里亚说hyperaesthetic是“饿胁生存的现实”,既是如此严重的社会现实,就不能再说是个主观“审美”问题吧?
  本文开始已经说过,笔者要重点讨论的是,为什么把pan-aestheticization译成“泛审美化”不太合适?因为审美是主观态度,主体能力,而当代艺术哲学很多学者认为:艺术符号的特点是非自然、非使用、多少跳越外延的表意体裁,是文化的“体制历史“机制的产物,也就是说,是一种客观存在的文化范畴。一个特殊的文化范畴,如今“泛”人整个社会生活,就破坏了文化的构造,这才出现了当代文化的一个危机。
  这不是过分讲究一个词的翻译,如果问题是日常生活“泛审美化”,全体人民都来关心美欣赏美,有什么大害处?当今社会的变化,是不是每个老百姓都开始以“审美态度”看四周,开始用欣赏美的眼光处理日常生活?如果真是如此,全民提高修养。谁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是日常生活“泛艺术化”,就不同了:泛艺术化,一切社会活动都成为艺术,或者突出艺术功能,会造成许多意想不到的后果。在物-符号-艺术符号三联体中,艺术功能,以使用功能与实用表意功能为背景,与它们呈反比例增长。如果整个社会“泛艺术化”,艺术就失去这个定义自身的他者。
  先前也有人想象过全社会艺术化:1958年中国大跃进时代的“全民写诗”.似乎成了“革命浪漫主义”的美谈;同一年,大洋对岸加尔布雷斯《富裕社会》一书兴奋地预言,夫来的社会艺术的比重越来越大,“这意味着将出现一个艺术现实(aesthetic real),即社会成为一件艺术品”。艺术总是各种乌托邦幻想中的一个重要部分,一个艺术化的社会,还有什么社会比这更美好?
  半个世纪不到,大跃进与加尔布雷斯的预言,果真都实现了:当代社会真地出现了一个铺天盖地越来越深远的文化演变。韦尔施的描绘如下:“艺术化运动过程最明显地出现于都市空间中,过去几年内,城市空间中的一切都在整容翻新,购物场所被装点得格调不凡,时髦又充满生气……差不多每一块铺路石,所有的门把手,和所有的公共场所,都没有逃过这场艺术化的大勃兴。‘让生活更美好’是昨天的格言,今天它变成了让生活,购物,交流,还有睡眠,都更加美好。
  但是,文化的正常状况是非艺术的:20世纪初什克罗夫斯基提出艺术的“陌生化原理”,陌生化是以“常态化”(familiarization)为必要背景。艺术的非正常性,是与正常秩序正成对比的。有文化主流的“正常表意”为背景,艺术才能作为一种特殊表意方式出现,这是艺术符号“标出性倾斜”的先决条件。正是文化常态的“非艺术”,才保证艺术作为艺术存在,不然这个文化自身就不能存在。一件造型奇特的雕塑放在广场上时,正与周围的楼台庭树花草,来往购物的市民正常生活形成对比,从而凸现其艺术性:如果周围全是奇特形态物品堆集,这件怪雕塑只能意指疯人院。泛艺术化让艺术超出文化和日常生活的范畴,渗透到经济,政治中去,使所有的表意都变成了艺术符号,都具有艺术符号的各种特点。博德利亚称之为“超艺术”(hyperaesthetic),也就是值得这种文化整体艺术化的局面,他描写的超艺术的危险现在尚未完全显现,但是趋势已经相当清楚:泛艺术化正在严重加剧这个文化的符号危机。
  现在我们面对的局面是:当代文化中艺术符号泛滥,强加于每个人,渗透到生活的每个角落,不仅旅游,传播、娱乐等领域日益更艺术化,教育、学术也越来越“艺术化”。商品生产与消费的增殖重点,越来越放在“提高艺术价值”。尤其经济艺术化,表现于过分依赖各种装饰与广告增殖,来“拉动内需”。自然风光与历史胜迹,正在被旅游消耗完毕,资源的开掘,就只有朝“艺术”方向走,各地竞相出花招来吸引游客,人工造景成为旅游的自救方式。
  更醒目的是政治的艺术化:艺术的实质是非功能,非实指,脱离外延意义;而政治却是应当追求务实,解决实际问题,两种意义行为,目标完全不同。当今各国政治越来越成为作秀场所,许多国家出现明星政治家,意思是政治家有明星风度(例如奥巴马),甚至政治家原来就是演剧明星,他们都是靠“艺术化”积聚人气。不是说一旦有艺术风度,就必定元资格成为政治人物,而是说艺术与政治是两回事。这些人应当证明自己的政治品格和才能,不能把艺术秀作为他们的政治表现。同样,让艺术明星到学术界来当教授,是学术艺术化。学术应当批判性地研究社会文化,包括“泛艺术化”。一旦学术自身成为艺术,如何能保持学术的批判立场?
  悖论的是,受“泛艺术化”危害最大的,正是艺术,是原本最应该得利的艺术:到处都是艺术,艺术品市场大了,却也不得不媚俗了。当代艺术主要是一种反正常的标出行为,艺术一旦等同于“日常生活”,艺术就自我取消了:正常生活艺术化了,艺术就不得不增加标出性,来证明自己存在的必要。
  这就是当今艺术面临的困境:传统的艺术形式已经被溶解为日常生活方式,变成宾馆、酒吧、家居的装饰,变成实用符号。艺术家只有频出奇招,才能使自己的作品重新带上标出性。他们不得不绞尽脑汁为出奇而出奇,直到玩命表演。由此,出奇制胜玩怪招,本身成为艺术。行为艺术成为艺术家的标识,直到所有的艺术都带上行为艺术的味道。
  本来艺术的定义,就包含创新:艺术的定义之一就是冲破定义。创新使艺术参与文化标出。而当“泛艺术化”淹没了艺术,艺术只有靠越来越走偏锋,行险路,勉强在越来越高的水位上探出头来。从历史的维度来看,“泛艺术化”的潮流必将使艺术走向衰亡。艺术家最后很可能会疲惫地放弃寻找新鲜表现的努力,艺术终究会消失于实用之洪水中涟带把人类文明带进去。
  艺术这种符号表意方式,原应是“非常规”的;一旦这个文明只剩下艺术,文化就把非常规作为正常,艺术就会不再艺术:再无定义的束缚可以冲破。如果今天还有坚定的艺术家,他们的任务,只能是拒绝跟着“泛艺术化”大潮走,不再进一步把生活,把各种非艺术领域艺术化,而是返回艺术本身,把艺术“重新艺术化”。这不是一条容易走的路,这样做的艺术家,会从热闹的名利场消失,但是希望在他们身上。
  不管这是不是危言耸听,不管人类的未来是不是出于危险之中,这局面绝不是老百姓都来“泛审美”弄出来的:本应在文化中占一个特殊地位的艺术,溢出到整个社会文化体制中,“泛艺术化”的海啸,冲刷出这个人类文化亘古未有的剧变。
 
到学术论坛讨论  
好文章总是百读不厌,赶紧收藏分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