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国历代诗话长期处于一个“闭合体系”,而西方符号学的兴起,为诗话研究打开了新的一扇窗。本文运用符号修辞的相关理论,对诗话中频繁出现的修辞现象作一解读。首先,悖论使得诗歌增加了诗性美,更具理性的逻辑的推论特点;其次,诗话中论及的反语、曲笔、夸大陈述等手法,加强了诗歌的反讽效果;最后,在比喻的基础上积累和变异而成的象征手法,使得诗歌形成更为抽象的指涉意义。从符号学角度探究历代诗话,有助于对其进行新的阐释以及理论建构。
【关键词】历代诗话;符号学;悖论;反讽;象征
中国是诗的国度,诗话之说由来已久。然而,诗话研究具有特殊性:“首先是多而杂,千年诗话,资料繁杂,汗牛充栋,如散落的珍珠,吉光片羽,俯拾皆是;其次是广而深,诗话之体,流布甚广,影响深远,自欧阳修创始,不胫而走,蔚为大国,长盛不衰;三是简而约,诗话论诗,简明扼要,提纲挈领,言近旨远,名词术语,圣意纷呈,近乎诗的结构”。由此,便对诗话研究造成了一定的困难,国内对诗话的研究尚处在基础待立的阶段,国外更是将中国诗话视作一个“闭合体系”。[1]所幸,西方符号学的兴起,为诗话研究打开了新的一扇窗,对诗话走向世界具有重要意义。符号学重视意义的指涉,以符号双轴搭建理论框架,并对符号修辞、无限衍义等作出了新的阐释。符号学包孕万象,从符号学角度探究中国诗话,有助于对其进行新的阐释以及理论建构。本文以《历代诗话》和《历代诗话续编》作为主要文本,兼及其它诗话,借用符号修辞的相关理论,对诗话中频繁出现的修辞现象作出解读,力图找到二者的相似点以及契合之处。
一.悖论与诗歌曲折表达
美国文论家布鲁克斯提出了两个重要诗学概念,那便是“悖论”和“反讽”。悖论是“似是而非”,文本表达层就列出两个互相冲突的意思,文本的两个部分各有相反的意指对象,两者都必须在一个适当的解释意义中统一起来,只是悖论的双方矛盾都显现于文本。一旦修辞学从语言扩大到符号,一旦多媒介表意成为常态,各种媒介的信息很可能互相冲突,互相修正。[2]此时,原先在单层次上的反讽,就会变成复合层次的悖论。悖论使得诗歌增加了诗性美,更具理性的逻辑的推论特点,赋予读者更加广阔的想象空间。诚如布鲁克斯所论,“悖论正合诗歌的用途,并且是诗歌不可避免的语言。”[3]
关于悖论,我国历代诗人和文论家早已给予足够重视并加以理论探讨。司空图曾多次提到这一艺术途径“似往已迥,如幽匪藏”;“风云变态,花草精神”;“如不可执,如将有闻”;“离形得似,庶几斯人”等。[4]叶燮在《原诗》中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忍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忍维,引人冥漠忧惚之境,所以为至也。若一切以理概之,理者,一定之衡,则能实而不能虚,为执而不为化,非板则腐。”[5]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亦言:“不涉理路,不落言筌”。[6]凡此种种,皆点出了诗歌中大量悖论现象的存在。
相反的两层意思同时出现在字面上,这种悖论方式在古代诗歌作品中较为常见。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将它解释为“翻案语”,认为就艺术现象而言可以分为:“其一,‘同者异而合者背’,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其二,‘违者谐而反者合’,如‘大成若缺’、‘大直若屈’;其三,相仇相克者,乃和解无间,在宋诗中通常表现为‘错配’手法;其四,其语否定之否定,即“言‘无’者,激于言‘有’而破除之也”的修辞手段;其五,理反乃至顺,采用逆向思维对前人常用的历史题材或言说方式进行颠覆式的改造。”[7]杨万里《戏笔》写道:“野菊荒苔各铸钱,金黄铜绿两争妍;天公支予穷诗客,只买清愁不买田”。既然有天公支持,穷诗客为何不买田地,而选择买清愁。“买”与“清愁”搭配形成悖论,看似有悖常理,却极言“诗客”之穷,深化了诗歌主题。又如林逋《孤山寺端上人房写望》中的诗句“夕阳无事起寒烟”,本是言说夕照之中什么都没有,却又出现了袅袅寒烟,悖论性的话语,使得细微且稍纵即逝的心理变化无意之中流露出来,隐居生活,虽则飘逸而自在,也难免心中偶“起寒烟”。
悖论不仅出现在表面语词的矛盾中,还进一步体现为深层语义以及语境冲突。如李白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玉石砌的台阶上生起了滴滴白露,长夜里久久伫立,直到露水浸湿罗袜,回到房内放下水晶帘,隔着窗户遥望玲珑的秋月。诗歌的主题是表达“怨”,而诗句全然不见“怨”字,看似相悖,实际上把作为副文本的标题考虑进来,便能理解其中的悖论关系。以女子独守空房,寂寞望月的行为,传达出“幽怨”的气息,寄托遥深。
二.反讽与诗歌情感走向
在探讨了悖论这一符号修辞手法之后,有必要对反讽作一解读。反讽是一种超越修辞格的修辞方式,其它修辞格基本上都是比喻的各种变体,或延伸(如象征),立足于符号表达对象的异同涵接关系;反讽却是符号对象的排斥冲突。而反讽的修辞学意义,是一个符号表达的非但不是直接意义,而是正好相反的意思,这样的文本就有两层相反的意思:字面义/实际义,两者对立而并存,其中之一是主要义,另一义是衬托义。[8]简言之,反讽是“口是心非”,冲突的意义发生于不同层次,文本说是,实际意义说非。中国古代文论,并没有像西方那样,明确提出“反讽”这一概念,然而它却是真实而又普遍地存在于历代诗话的各个角落。反讽存在于言与意,形与神,等各类辩证的关系之间,或用反语,或用曲笔,或用双关,存在着各种类似反讽或可以产生反讽效果的修辞手法。
钟嵘《诗品》云:“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之以亲,离群托诗以怨”。[9]诗品中反复提到“怨”字,而其用来作为“五言之警策”例证的诗歌亦多为怨诗,“讽怨”,有怨有讽,此时可以视作对古代文论中“反讽”的首次认识。钟嵘评左思的诗歌是“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喻之致”张戎的《岁寒堂诗话》,以言志为本,继承和发展了儒家的诗教的传统,认为“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余事”,要求诗歌创作必须恪守“温柔敦厚的诗教”,发挥诗的美刺功能。
使用双关,或者反语,以乐景写哀情是古代诗歌反讽手法的运用。韦庄的《忆昔》:“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用“无忌”作为人名,取其 “肆无忌惮”之意,诗人言愁却用“莫愁”作为人名,这是运用双关手法达到反讽意味。王夫之《姜斋诗话》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10]古典诗歌中常常倚借对乐景的大肆渲染,形成一种反讽韵味,从而实现对哀情的寄托,以此来达到“悲欢含蓄而不伤, 美刺婉曲而不露”的表达效果。如明人刘基《宫怨》:“何处春风拂苑墙,飞飞片片入昭阳。多情尚有池边柳,留得莺啼伴日长。”微风轻抚,池柳丛生,花飞莺啼,春意盎然,一派祥和美好的景象,此乐景正是对宫女处于深宫,寂寞心理的讽刺,从而形成反讽。
夸大陈述是反讽手法的又一运用方式。“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用三千丈白发来形容愁思的深重,这是“夸大陈述”类型的反讽。同样,杜牧的《江南春绝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杨慎在《升庵诗话》里说:“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11]何文焕在《历代诗话》中对杨慎的意见作了反驳:“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诗家善立题者也。”[12]莺飞草长的江南,村庄和城郭交相辉映,动静结合,声色相宜。然而,烟雨中飘摇的佛寺增添了深邃、沉重之感,“四百八十”是夸大陈述的表现,是对南朝统治者佞佛,劳民伤财行为的反讽。
三.象征集合与文化意义指涉
象征不是一种独立的修辞格,象征是二度修辞格,是比喻理据性上升到一定程度的结果,它的基础可以是任何一种比喻(明喻、隐喻、提喻等)。象征与被象征事物之间的联系,可以取其象似性,也可以取其邻接性。[13]钱钟书言:“他(苏轼)在风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而且在他的诗里还看得到宋代研究散文的人所谓的‘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称道的莎士比亚式的比喻,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的使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14]这便是钱钟书所说的“同喻异边”。用多种比喻来比一样事物的各个方面;用多种比喻来比一样事物的一个方面;用几个寓言故事和比喻交错起来说明一个道理。[15]象征正是在比喻的基础上积累和变异,由此形成较为抽象的指涉意义。象征是中国诗歌的生命线,“没有象征,诗歌就将失去力量”。
社会性的反复使用可以形成象征集合。例如《诗人玉屑》卷九“托物取况”,开出比喻转象征的方式:“诗之取识,日月比君侯,龙比君位,雨露比德泽,雷霆比刑威,山河比邦国,阴阳比君臣,金玉比忠烈,松竹比节义,鸾凤比君子,燕雀比小人。”[16]象征是一种文化积累,花草树木,山川泽流,可以象征出一种品格,荷之“出淤泥而不染”,梅之“凌寒独自开”等,皆成为高洁傲岸品质的象征。诚如,清代刘熙载所言:“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木写之,故诗无气象,则精神亦无所寓矣。”[17]若无象征,便无法表达出一些掩藏的,模糊的品质、事物。
在某些特定情况下,象征也可以不涉及大规模的或者过于抽象的“精神意义”,而使用于非常具体的效果。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来描述纤浓;用“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来描述典雅;用“荒荒油云,寥寥长风”来形容雄浑;“天风浪浪,海山苍苍”来形容豪放;“大风卷水,林木为摧”形容悲慨。[18]典雅、清丽、雄浑等这一系列象征范型,也被视作后代诗歌风格的象征,如苏轼之豪放,李清照之婉约。
历代诗话所涉及的修辞条目不胜枚举,从上文所举的例子可以看出,符号修辞与历代诗话中的修辞条目,虽然分属两个理论体系,但由于符号学的普适性,使得二者能够很好地勾连起来。从符号学角度探讨历代诗话,有助于打破诗话的闭塞体系,同时也能将符号学理论推向新的高度。
参考文献
[1] 蔡镇楚.诗话学[M].湖南: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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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叶燮.原诗[M].江苏:凤凰出版社,2010.
[7] 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三联书店,2007.
[10] 王夫之.姜斋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11] 丁福宝.历代诗话续编[M].上海:中华书局,2006.
[14] 钱钟书.宋诗选注[M].上海:三联书店,2002.
[15] 周振甫.诗词例话[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
[16] 魏庆之.诗人玉屑[M].上海:中华书局,2007.
[17] 刘熙载.艺概[M].上海:中华书局,2009.
作者简介:汪士廉,女,1988年出生,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