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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苦闲

作者:赵毅衡  来源:  浏览量:1985    2016-10-05 10:59:41

 

人生苦闲
这是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的全球变化。近二十年,人类忽然不得不面对一个困惑的新问题:空闲时间越来越多。随着技术发展效率提高,世界经济所需总工作量减少,而世界人口却大幅增长,于是工作世界,变成空闲世界。
这个历史性巨变,速度越来越快。随着经济全球化,也渐渐变成一个全球现象。已经到了这样一个阶段:需要一套哲学,把简单的玩字理论化,闲出一个理由。
曾几何时,“时间就是金钱”,是改革的铭言;“莫等闲,白了少年头”,是长辈敲打的警句;韦伯论“新教视工作为天职,构成现代化的伦理基础”,理论家还在作摹拟研究,从儒家学说中找对应。忽然间,一切成了历史。《万象》上曾有人撰文说:“这年头,如果有谁没有听说过、期待过Doom3(新版电脑游戏)的话,那一定是中文系的老教授了。”括弧里的话是我加的,因为可能还有个别几个读者,对电脑游戏的知识,与“中文系老教授”一样少得可怜。
要从感性上了解现代社会的空闲,只消去看一看中国各城市的“网吧”:几十排电脑座无虚席,五六百甚至上千青少年,在埋头打游戏,无边的声,蚕啮桑叶似的。此景象壮观,让人脑子轰然一震。都是应当好好学习正经工作的年龄,除非失火,社会并不注意宝贵青春的浪费。
许多人曾视足球迷为玩物丧志,为耽误生产担忧,结果证明是杞人忧天。英超、西甲、德甲、意甲,远在中国的许多球迷不愿放过,欧洲杯赛事,更是屏幕发磁,难以割舍。欧洲下午晚上球赛,中国已是午夜凌晨,很多人请“病假”也得看。二〇〇二年世界杯在日、韩举行,《书城》有文章说八成人看足球去可也,百业照样运转。果然,举国若狂的韩国、日本,GDP不降反升。
夜过汉口吉庆街,天天如除夕之夜;偶走成都,茶楼又熙来攘往;重访重庆,火锅席沿江数里;落到小城,一街霓虹桑拿按摩;在丽江大理遇到中西青年,只求在酒吧山水中度过一生。最近十年,我惊奇地发现,周围以“懂得享受生活”自豪的朋友,突然增加了好多倍。甚至读书人“知识分子”,不少人麻将方阵沉醉通宵;在校大学生,打牌无声半夜灯战;走进老百姓家,则日日等电视连续,个个说明星八卦。暴富之族,更觉得要玩得痛快,才对得起自己。
中国社会“全面市场化”十多年,给人民生活带来的最大变化,是全面休闲化——社会绝大部分人突然发现,生活中首先需要弄清的,竟是如何消受空余时间。
二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到西方。那时中国每周工作四十八小时,一年只有五十七个休息日;当时欧美每周双休,圣诞元旦连休,一年四周带薪休,全年休假日约一百三十六天,是中国的二点五倍。圣诞长休时,街如鬼城。必须预先购置食品,才得免挨饿。我觉得欧美人太懒,西方在走下坡,未来属于辛勤工作的东亚人。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中国进入市场社会,也进入休闲社会,周双休,三大黄金周,每年休假日狂升至一百十四天。据说又有拟议带薪休假四周,一旦实行,休假日将接近每年一百四十日,大致上工作三天,休息两天。中国的休闲,将超过欧美水平。
西方国家似乎看到了被中国赶超的危险。美国正在认真讨论是否周休三天,或是年休三个月。英国这样工会势力很大的国家,已经开始实践:二〇〇四年十一月,伦敦地铁工会宣布,已经与公司达成协议,每年带薪休假两个月。其他工会立即向资方提出类似要求。一旦各大工会攻下这个目标,欧洲将与中国比翼双飞,年休假日一百四十天。
看来,世界大趋势是朝一百八十个休假日进军。不久的将来,可能在二〇一五年左右,会施行工作一天休息一天。再往后如何,无法想象。超智能时代,效率越来越高,工作总量只会更少。
因此,即使工作的人,将用一半的时间于休闲,“休闲”不是“休息”。工作七八个小时之后,睡眠之外,有五六个小时“休息”放松,用于恢复疲劳,精力充电。现在说的一百十四至一百八十个休闲日,目的不是为了更好地工作,而是为休闲而休闲。
此外还有“人生休闲”:工作之前的二十至二十五个年华,可以说是用来“准备走上工作岗位”;而退休之后,就是绝对地“为休闲而休闲”,随着平均寿命加长,人生休闲正在急速延展。
中国退休年龄之早,早就把人生休闲量推到世界第一:以五十岁退休计算,人生只有三分之一工作年龄,二十五至三十年。按每天七小时工作计算,人生只有百分之六的时间在工作,平均每天工作仅仅一个半小时。
欧洲国家,因为工作人口不足,养老危机,正在提倡女六十五、男七十岁退休制。欧洲反年龄歧视(Anti-Ageism)团体甚至提出新概念:“不能以年龄为理由辞退任何人,退休时间应由每个人自己决定。”这些团体正在游说欧盟议会。西方在“人生休闲”上,很可能倒退,中国可以放心稳站世界第一休闲大国位置。
我们是否意识到已经进入一个全新世界:一个经济、政治、文化都不得不围着休闲转的社会?这是一个世界性问题,更是一个中国问题。
首先说清楚:贫穷国家(例如非洲)的空闲,贫穷地区(例如中国大部分农村)的空闲,就业不足的空闲,是强加于穷人的空闲。虽然本文暂且不讨论空闲背后的权力关系,集中讨论空闲的后果,这并不是说作者有意忽视“被迫空闲”的阶级原因与国际原因。
说现在“有闲阶级”已经倒转:富人忙穷人闲,富国忙穷国闲,未免以偏概全:就业不足到处存在,连富国俱乐部经合组织三十国,甚至“七大国”,都难免陷入高失业。而发展中国家,许多血汗工厂矿井里,工人依然超长时间工作。
如果空闲肯定是个好东西,那么强国和富人会尽量留给自己,弱国与穷人会越来越辛苦忙碌,空闲被剥夺;如果空闲是个坏东西,那么强国富人会尽量推给别人,弱国或穷人会越来越悠游,空闲累积。至少目前,两种情况都存在,也就是说,空闲本身既好又坏,似乎全民共享。
不用说就明白:有钱的空闲,是享受;无钱的空闲,是受罪。但这不能解释,为什么典型蓝领低薪的伦敦地铁工人,会组织起来争取每年两个月休假?为什么最近法国政府想取消每周三十五小时法定工作时限,遭到人民群众大规模抗议?
或许可以说:穷富与忙闲之间,失去了直接联系。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工作、休息、休闲,三者的关系经常是颠倒过来。无钱有闲阶级,生活流淌着悲哀的无聊;有钱有闲阶级,生活是挥霍与空虚的交替;两者之间的所谓中产,生活也是一条混沌不清的浊溪。真正辛苦工作的人,工资差别当然很大,但是都成了少数。这个世界充满阶级不公,国际霸权,需要人们坚持斗争。但是阶级分界线不在空闲时间上,“有闲阶级”不再是贵族的代称。希望这一点不会引起误会,弄得讨论不下去。
如果故意轻松一些,我会说:穷加闲,会诱发群体犯罪;富加闲,易导致家庭崩溃;悠游加空闲,是肥胖症主因;操心加空闲,走向精神疾病;孤僻者易自我伤害,贪婪者常流连赌场。
但是也有社会专家,欢呼一个新时代的到来。我手头就有一篇文章,说是休闲时代“从生产—消费模式,转向消费—生产模式,标志着人从有限的发展转向全面地发展自己”。
这比任何先前想象的乌托邦都美好,我们竟然已经可以考虑社会大部分人如何“全面发展”!
 
最近读到英国一个市长的上任宣言,“我将让你们得到安全,得到消遣”(I shall keep you protected and entertained)。政治两大任务,一清二楚,这是“休闲政治”神髓,只是大部分政客拒绝说得那么明白而已。发展中国家,还要加上:“让人民赚钱”。但是赚钱越来越从休闲中赚。“休闲产业”,是多少国家在抢做题目的文章。
很多人讨论过西方转向信息经济、服务经济。休闲经济被统算在服务之内,实际上休闲是服务的根底,这方面欧美又在占先。东亚人,一向以勤劳聪明自豪,从三十年前底特律工会领袖砸日本汽车,到目前西方对人民币兑换率的压力,东亚人实际上一直在争夺全球有限的工作位置,中国几乎恰恰正好挤进了末班车,做了世界小商品工厂。因此,当休闲浪潮最后无可阻挡地冲击到东亚,我们精神准备不足。
这是经济方面,本文只能讨论休闲文化问题。
休闲文化”似乎是同义反复:文化本身就是空闲的成果。“游戏的人”,产生文化。真正的文化,是“玩”出来的。“盛唐诸人,惟在兴趣”。
我个人建议,文化可以分成两大部分:推进型,非推进型。
推进型文化活动,最明显是科学,虽然也靠个人兴趣引导,“更上一层楼”可以作为目的;非推进型文化活动,很难谈“质量”,后人不一定强过前人。很难说今天的哲学是否比古人高深,但可以肯定地说今日诗人不如古人。
非推进的文化,多半是“为玩而玩”。当今文化唯一可以夸耀的是数量,乃非推进文化过剩。先前的推进型的活动,例如地理探险,忽然也变成旅游大潮,在熙熙攘攘中消融了目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把尽可能多的项目变成“推进型”,功不可没。
二〇〇四年中国电影年产据说有四百部,有在影院上映机会的不到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说,有二百八十部从来没有被观众看到。这还不算原本没打算进入市场的制作。电影要投资,写小说无本生意,只要有空闲,文学创作空前繁荣。这本是好事,偏偏读者并没有因为休闲而增加。于是创作找不到读者,文学刊物无利可图改成时尚刊物。二〇〇四年中文长篇小说出版竟达上千部,绝大部分印不到几千册。于是愤怒出诗人,写出的文字越发多。
在美术界,行为艺术、装置艺术,似乎无需长年磨炼,凭空创意,人人得而试之。去年BBC做了一部中国行为艺术的纪录片,在英国第四频道半夜放了一次,竟然弄得整个英国哗然。我走到哪里都有人问:“中国人真吃死孩子?”我原以为西方人对艺术界出怪早已见惯不惊,中国艺术家还能弄出一二手新招。
如果空闲才能推进人类文化,现在空闲达到历史的最高点,人类文化是否达到了新的高峰?看来只能说,在数量上,人类文化取得了空前巨大的积累,面宽人多。文人刊物《万象》,以电子游戏打头条,真是文之时者。
据马斯罗的“需求等级”理论,空闲可以用来“实现自己的潜能”,是人类最高等需求。但是,实现什么样的潜能?工匠潜能?发明潜能?投资潜能?不是。世界总工作量不会增加。休闲时间工作狂,会让别人无事可做。
休闲时,人们能实现的是各种文化潜能:作家梦、艺术家梦、球星梦、高段棋手梦。玩出文化来,就是成就,就是休闲的目的。
但是如此文化,马上有苦恼悖论:如果休闲的目的是实现潜能,有多少人能玩出一个名堂?
美国有个统计数字:全国有二百万“职业作家、艺术家、体育家”。这则统计,只谈“职业”,能赖以谋生者都算。也就是说,少数球星之外的大量学校业余球队教练,少数明星之外的大量戏剧俱乐部指导,少数作家之外的大量写作班老师,少数音乐家之外的大量钢琴提琴教师,全部加起来,有二百万人。美国总人口二亿七千万,儿童除外,只算二亿。那样,每一百人,只有一个能以休闲文化为职业:“成才”机会,百里挑一。
休闲文化的第一个悖论是:如果你真的实现了潜能,你的休闲就不再是休闲,或者说,你的工作就是休闲,休闲就是工作。这些职业人士,永远在工作,也永远在休闲。他们是人上之人,闲出了一个意义。
即使这二百万职业“文化人”,大部分籍籍无名,一生并无成就可言,在本行里都是小土豆。真正可以称为“玩家”的人,艺术、体育各界的天之骄子,每一界中的知名人士,只有其中的二千分之一,构成全美国一千名人。
那就是说,两亿多美国人中,只有一千名社会公认有成就,二十万人中得一个。如果我们同意休闲已经是全民生活的一部分,绝大部分人都在努力“实现潜力”,那么,有特殊天才,不发挥就是人类损失的,二十万分之一,微乎其微。
英国无数的足球俱乐部,大部分业余踢球,每场拿十英镑“补贴”,而英超顶级俱乐部的球星,每周工资可以高达几十万英镑。业余玩者与明星玩家,几万倍的收入差别。
很多父母,自己觉得一生没有能“实现潜能”,压力下放,认定子女是天才。家长押送孩子去学画学琴,全程陪同,逼子女玩出一个名堂,给自己的休闲提供目的,弄得个个儿童做梦都想反叛。
因此,上面提供的数字,尤其可供父母们参考。各位家长注意:这是美国的数字。中国人口比美国多五倍,但是中国职业文化人,可能尚不到一千万人。而且,西方“文化帝国主义”的一个重要形式,是大规模名人输出,占住发展中国家人民的头脑。中国的名人玩家,至多只有与美国相似的规模,一千人左右。在中国要成文化名人,难上加难,可能要上百万人才能出一个。
成名在任何行当本来就是难事。但是弄技术,搞发明,做生意,这些俗事,哪怕不成名,也有可以用其他方式(例如金钱)计算的成绩。休闲文化,没有玩出名堂,就是什么也没有做,目的只是消费时间金钱。
休闲中心社会”,绝大部分人,注定一事无成。如果本来没有“实现潜能”这个伟大目的,倒也罢了。一旦励志书读多了,认定我们都有权发展自己,失败的怨恨,失意的牢骚,点出了一种新的社会不均——“成就感”资源严重缺乏。都想上台,多数够不着台边;个个上台,谁做观众?在年轻时无妨见到明星就兴奋尖叫做追星族,中年危机时苦味加倍。
这是休闲文化弄出的第二个悖论:文化名人的成就,应当让读者观众欣赏钦佩,现在却是让不成功者嫉妒。财富不均,或许可以通过福利制度、累进所得税、工团主义等手段,向其他阶层渗透,社会在收入上渐渐成为橄榄形。文化名声,却永远是一块赢家通吃、无法重分的蛋糕,一个永远的金字塔。
无怪乎近年新风新俗是骂名人,“被骂率”,是当代社会的成功指数。假定骂得部分有理,假定有太多浪得虚名的人,上面说的机会不均,就是个文化政治问题。时尚与名声中有多重权力关系,值得好好研究批判。但是金字塔大局面,却无法改变。
一个无法否认事实:中国人,整个东亚人种,玩的能力(表演能力、体力、身体协调能力)比白人差,比黑人差得更远。田径场上,拳击圈内,一片黑皮肤的光泽;银幕上的黑人演员,身材傲岸神采飞扬。对此,东亚人能比一比的不多,不服气也不行。以前经常听到黑人民权理论家慷慨陈词,说是黑人运动员、黑人歌手,只是“现代罗马帝国的角斗士”,是被观赏的奴隶。如果休闲是社会文化活动的中心,看一下乔丹、杰克森、泰森,在全世界如雷贯耳之大名,再看看他们的天文数字收入,似乎不像奴隶。
民权理论家指出:在少数成功的黑人背后,是黑人的高失业率,是贫困引发的高犯罪率。的确,黑人社团,领先走向休闲社会典型的两极分化:极少人玩出大名,大多数又穷又闲。
从女权主义者那里,我们也一直听到抗议:当今社会,比历史上更加男性中心。观众读者把女人当观赏对象,因此女演员靠几部片子就成为明星;暴露一些,就是脱星;女性作家,如果书背页刊登的照片比较入眼,就会被称为美女作家。一句话:女人数千年“性奴隶”地位依然。
但是休闲社会在争夺的,不是观赏权,而是被观赏权,注视者遥遥崇敬,并不具有主体优势,不可能闭目不看;而被注视者,却掌握是否回眸的权力。不用统计,就可以看到报刊传媒更加关注女歌星、女影星。即使我们明白背后还有男性权势在操纵,在休闲文化的舞台上,女性是否占有优势呢?
我绝对不是说不需要捍卫少数民族权利,捍卫妇女权利。我只是说:这些久未解决的社会问题,开始出现变形,比原来想的更为复杂,分析者必须看到新的层次。
休闲中心主义”,迎来了人类文化新时代,但是也带来许多无法解决的问题。此文绝不是说,那么多人在为之献身奋斗的种种社会问题,为之振臂呼号的种种正义事业,已经没有必要。我只是说,老问题之上,覆盖了一个巨大的新问题。
我现在提出休闲价值危机,说我危言耸听可以,说我杞人忧天也可以(请告诉我为什么不危不忧),如果反驳我说纯粹是在代富人无聊生事,不懂盲流男女民工的哀愁,不知黄土地土里刨食的辛酸,不明白被拐带妇女的悲惨,那是没有弄清我在讨论什么。穷人与穷国的被迫空闲,正成为越来越大的问题,关心社会公正的人们应当注意。
面对被迫玩掉一生的大多数人,文化学家至今没有作出切实的思考。一方面,不能太认真地玩,不能要求每个人玩出名堂,那是自取烦恼;同时,又不能完全游戏人生,玩本身就是填补空虚,不认真的人生难以忍受。这样一来,我们只能设置一个无目的的目的性,我们知道,那就是艺术:艺术就是自己对自己认真的休闲。
一对朋友夫妻,近日大彻大悟:他们情愿让十多岁的儿子整日泡在游戏机上,不再强迫自己相信他是什么天才。至少孩子不会在街头吸毒捣乱,不会为出人头地太难而怨天尤人,哪怕一辈子虚度,至少他是快乐的。
如果这就是休闲时代留给世界大多数人的出路,“全面发展自己”的美好理想,现在连影子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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