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牵涉到一些重要问题:首先是写作或叙述的真实性问题。这不单单是人类学的问题,它是整个后现代知识观的问题。后现代不承认真理,认为一切都是话语,一切都是建构出来的。既然这样,我们这些被建构的学科培育出来的人能把握真理吗?这就是我推荐《书写生物学》(Writing Biology)一书的原因。[3]神话研究同样如此。法国神话学家狄廷(Marcel Detienne)曾经指出,“神话”一词从来就不存在,它是自柏拉图以来的神话研究者创造出来的一个术语。[4]这就是老子说的那句话,“道可道,非常道。”你一旦“道”出来,它就被(符号)固定了。用后现代的眼光看,一切学科都是相对的。参与此次会议的,既有做人类学的,也有做文学的,还有民俗与语言学的。没有一个学科能够包揽真理,真理就处在这些学科之间。有学者提出“间性”问题,我觉得很好。前几届年会我们缺少了考古学方面的探讨,这次专门派人请来的安徽文物考古所前任所长张敬国先生,为大家展示了安徽凌家滩文化最新的考古发掘材料,他的报告掌声最长。甚至昨天晚上,有青年学者在青年论坛上提出,这次会议出现了文学人类学研究的考古学转向。如果说存在这种转向,它应该从张光直那里而来。五千三百年前的凌家滩人用三百多件精致玉礼器为一位圣人陪葬,这么一种具有震撼力的东西为什么没有引起我们人文学者的注意呢?这是学科切割带来的后果。张先生除了放映他的东西外,还做了反思。他指出,中国考古学是从苏联模式来的,如果再回溯的话,乃是从北洋军阀地矿顾问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那里而来。中国的马家窑、辛店、齐家,等等,所有这些文化遗址命名都是此人一手而为。虽然安特生是中国考古学的奠基者,但他毕竟从西方的研究范式而来。真正介入考古学的是人类学家李济。李济做安阳的人头骨考察,写出了令人非常震惊的考古报告。一般人认为中原是汉人的地方,但李济却指出,安阳墓葬中人头骨具有多样性:中原的、南亚的、爱斯基摩的,等等。[5]因此,中国真正的历史要重新书写。
政府当然承诺说保护文化遗产,但在“保护”的名义下扼杀、断绝了多少东西。人类学家在保护印第安人、保护澳洲原住民时早就遇到这样的问题。我们甚至想批判今天的“申遗大跃进”运动,因为它将很多原汁原味的文化连根拔了起来,这是非常可怕的。还有虚假的文化繁荣问题,国学的繁荣问题,等等,都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警觉。今天大喊文化保护、文化崛起的,是一批没有文化的人,他们根本不了解中国文化的丰富多样,没看过民间仪式,不懂任何一个少数民族语言。当年这些人的是口号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但现在我们将其颠倒过来。为什么?因为搭完台地下资源都没了。这是自杀式的发展模式,应该加以批判。这就是资本主义带来的悲哀,马克思研究了一辈子,就是要弄明白资本为什么这么厉害。方克强老师的发言中谈到,二十世纪的作品都是原始主义的,我在此补充《指环王》(Lord of the Rings)这部新神话小说。指环其实象征着资本主义的贪欲。只有将其毁灭,人类才能得救。在美国大学甚至有一个学术刊物叫《托尔金研究》(Tolkien Study),专门研究托尔金。为什么要研究这个人?因为他动用的神话资源非同小可,人类写作以来,从来就没有如此丰富的神话想象。《指环王》“中土”(Middle -Earth)一词其实含有深刻的用意。英格兰北面是冰岛,南边是欧洲大陆,所谓“中土”,即是英格兰。作者托尔金(J.R.R.Tolkien)的目的是重写一部英格兰神话,它完全不同于《戏说乾隆》之类的文本。可叹绝大部分中国人看不懂,根本不知道它是牛津大学中古英语教授写的神话小说,最后只能将其视儿童文学作品。《指环王》的神话主题带动了整个二十世纪后期的“魔法”风暴,《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的作者罗琳(J.K.Rowling)最喜欢的人就是托尔金,她是读托尔金作品长大的。所以方克强教授的原始主义,如果延伸下来,就把人类学写作全都带进去了,就是作家意义上的人类学写作,包括艺术家的写作。这种反思,是中国人类学写作最需要的,也是最缺少的。
[3] (美)格雷格·迈尔斯(Gregory A. Myers):《书写生物学:科学知识的社会建构文本》,孙雍君等译,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4]参见Marcel Detienne,The Creation of Mytholog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6.
[5] 参见李济《关于殷商人的体质人类学的评述》,载李济:《安阳》,上海世纪出版社,2007,第200-206页;李济《中国人的种族历史》,载李济:《中国民族的形成》,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44-355页(该文原载Journal of the China Society,1969,Vol.VI,pp.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