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一种社会及政治的建构。那么,身份是凭借什么而被建构起来的呢?目前,在国际关系学术界,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主要集中在这样几点认识上:一种认识是,社会和历史的过程是建构身份的重要力量;(注:这种认识认为,每个行为体具有一种自我概念,譬如,有关国家或民族的观念是近代史的产物,国家身份被看作是在人类广阔的历史背景下体现在局部层面上的政治结果。参阅Alexander Wendt:“Anarchy Is What States Made of It: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wer Politics, ”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46,No. 2, 1992;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另一种认识是,心理过程是构成身份建构的一种来源;(注:在这里,身份被看作是一种心智再现,建构身份的过程被理解为是心理机制获得适应和调节的过程,譬如国家的民族心理过程力量帮助“想象出”一个民族共同体。可参阅Benedict Anderson: Imagined Communities, London: Verso, 1983.)还有一种认识认为,行为体的社会实践活动是建构行为体身份的力量。(注:这种认识强调了行为体通过实际的所作所为去告诉别人自己是谁。譬如,美国通过实际的国际干预或军事行动告诉世界,美国是冷战后国际秩序的“领导者”和“支配者”。可参阅亚历山大•温特著:《国际政治社会理论》(秦亚青译)。)在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启发下,一些研究者意识到,语言也可以用来作为建构身份的重要工具。(注:这种认识强调了语言创造事物的能力。在国际关系理论和对外政策分析领域,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Nicholas Onuf, World of Our Making: Rules and Rule in Social Theory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89; David Campbell, Writing Security: U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2.)不过,从目前来看,有关语言建构身份的讨论在国内似乎还不多见,从这个角度对一个国家对外政策进行经验上的观察则更少。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从经验上说明语言对身份的社会建构面临着更大的困难是因为在传统上语言一直被认为是靠不住的东西。因此,在以物质视角占支配地位的国际关系理论框架里,语言一直处于政治分析的边缘地位。
如同社会科学里其它基本概念一样,“身份”在不同的情形下被理解为具有不同的含义。不过,简单地讲,所谓身份,它是指你是谁?我是谁?别人认为你(或我)是谁?对这些问题给予回答就是在确定行为体(你或我)的身份。任何身份的形成过程都是在一定的历史及社会的环境里进行的。身份可以是相对稳定的,也可以迅速发生变化。从本体论上看,任何的身份都是一定社会关系的产物,“自我”与“其它者”之间存在着相互构成性的含义。一方面,“自我”身份依赖于同“其它者”身份的关系。也就是说,一个行为体的“自我”身份是在它与“其它者”身份的相互关系中所确定的。另一方面,“其它者”身份的存在自然也依赖于“自我”身份的存在,二者之间相互需要,形成一种“自我”/“其它者”之间在含义上相互构成的模式。(注:譬如说,有一个“自我”身份的存在,那是因为有一个与其相关的“其它者”身份的存在。举例讲,在家庭里,某个人可能有不同的“自我”身份,如“儿子”、“丈夫”、“父亲”等,这些“自我”身份的存在是与他有“父/母”、“妻子”、“子女”等“其它者”身份的存在相关联的。如果这些“其它者”身份中的某一个身份不存在了,那么,上述“自我”身份中某个相应的家庭身份也就消失了。反之,也是如此。)从认识论上看,“其它者”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敌人,而且不是固定不变的,它取决于“自我”对“其它者”的看法和认识,也取决于它们之间相互社会关系建构的结果。(注:可参阅Jonathan Mercer,“Anarchy and Identity,”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49, No. 2, 1995; Alexander Wendt,“Identity and Structural Change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in Yosef Lapid and Friedrich Kratochwil(eds.), The Return of Culture and Identity in IR Theory, Boulder: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1996; Barry Buzan,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Great Powers: World Politic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Polity, 2004.)
美国的对外政策不仅是对外部物质环境做出的反应,而且还是不断确立一种特殊主体形态的手段。从这个意义上讲,美国的对外政策是一种“确立自身范围”的政治行为。(注:参阅David Campbell, Writing Security: U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2.) 事实上,美国不仅是一个地缘上的实体,而且还是一个政治文化实体。如果说文化不可避免地会影响美国的对外政策,那是因为文化确定了美国。它把美国与其它国家区别开来。那么,美国是谁呢?在美国“例外论”看来,美国从根本上讲有别于其它国家,因为它是由上帝所选择的地方。早期到达北美洲的欧洲定居者认为,他们是生活在这个“上帝新选择的土地上”的选民,并与上帝有着特殊的关系,“我们必须考虑到,我们应该是山上的一座城市;众目仰望我们”。(注:John Winthrop,“A Model of Christian Charity,”in Ronald Gottes et al.,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Volume 1),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1977,p. 24.)19世纪中叶,美国小说家赫尔曼•梅尔维尔这样写道:“我们美国人是独特的选民——我们这个时代的以色列;我们驾驶着世界自由的方舟……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是怀疑论者, 怀疑那个政治上的救世主是否已经到来。但是,他已经来到我们中间,只要我们用言词把它表达出来。”(注:Herman Melville, White-Jacket (1850),转引自Robert Jewett and John Shelton Lawrence, Captain America and the Crusade against Evil: The Dilemma of Zealous Nationalism, Cambridge: Wm. B. Berdmans Publishing Co., 2003, p.1.)尽管“选民”、“政治上的救世主”之类带有宗教含义的词语在一般的美国人那里已不再使用,但是,这类词语所包含着的情绪和价值却一直发展到现在,并存在于美国的意识形态和身份政治里。(注:到了20世纪,这类话语发展成为号召美国拯救整个世界的使命感。譬如,20世纪初,美国参议员艾伯特•贝弗里奇说道:“全能的上帝……把美国人民确定为选民去最终领导这个世界的复兴。 这是美国的神圣使命……我们是世界进步的受托者, 捍卫着正义及和平。 ”Congressional Record, 56th Congress, 1st Session, Vol. 33, p.711,转引自Robert Jewett and John Shelton Lawrence, Captain America and the Crusade against Evil: The Dilemma of Zealous Nationalism, Cambridge: Wm. B. Berdmans Publishing Co., 2003, pp.3—4。到了20世纪80年代,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说:“我一直相信,这个被祝福的土地以一种特有的方式与众不同,某种神圣的计划把着这个大陆放在两个大洋之间,使地球各个角落的人们可以发现它——那些对自由具有特殊的爱戴并鼓足勇气的人们,离开自己的家园和朋友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引自 Public Papers of the 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Ronald Regan, 1983, Book I, Washington, D. C.: 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84, p.152.)
1913年,伍德罗•威尔逊入主美国白宫。他在总统就职演说中赞扬了美国的社会生活、物质财富和政治制度,然后提醒美国人“邪恶与善在一起”,并向美国公民保证,“美国有无限的优势去实现自己的命运并拯救世界”。(注:Woodrow Wilson: First Inaugural Address, March 4, 1913, http://www. americanrhetoric. com/speeches/woodrowwilsonfirstinaugural. htm) 1941年,富兰克林•D •罗斯福在总统就职演说中也提到了“邪恶”的破坏力量,指出美国有能力“消除许多邪恶的东西”,并鼓励国内民众恢复大萧条之后的信心。(注:Franklin D. Roosevelt: Third Inaugural Address, January 20, 1941, http://www. barleby. com/124/pres51. html.) 在这两个讲话中,两个总统均使用了“邪恶”字眼,一方面想明确当时美国国内所面临着的艰巨难题,另一方面想说明美国面临着外来威胁。有关“邪恶论”的这番演讲,成为他们后来动员国内力量参与世界大战的理由之一。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邪恶”的来源开始更加明显地转向国外。在对外政策方面,美国的敌人是明确的“邪恶者”。1945年5月8日,哈里•杜鲁门在全国广播讲话中宣布,“希特勒和他的邪恶同伙”投降。与此同时,他提醒道,“仍然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在西方赢得的胜利现在必须在东方赢得。半个世界已经摆脱了邪恶,整个世界必须铲除邪恶”。(注:Harry Truman: Broadcast to the American People Announcing the Surrender of Germany, May 8, 1945,http://www. trumanlibrary. org/index. php.) “邪恶论”还体现在标志着冷战开始的“杜鲁门主义”里。1947年3月12日,杜鲁门在美国国会发表演讲,称“极权的种子被凄惨和匮乏所培育。它们在贫困和争斗的邪恶土壤里播撒和生长”,因此,美国必须从经济和军事上对希腊和土耳其提供支持,否则,共产主义将最终在那些曾与美国结盟的地区建立堡垒。(注:Harry Truman,“The Truman Doctrine,”a speech delivered before a Joint Session of Congress, March 12, 1947, http://www. americanrhetoric. com/speeches/harrystrumantrumandoctrine. html.) 根据“杜鲁门主义”,冷战是作为“自我”的“善”(以美国为首)与作为“其它者”的“恶”(以苏联为首)之间在军事、政治和意识形态领域的全面对抗。
20世纪80年代,冷战进入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最后较量时期。美国的对外政策实践包括继续使用意识形态语言激烈抨击苏联,拒绝与这个共产党国家搞缓和政治。在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的对外政策话语里,苏联作为“其它者”被描述为是一个“邪恶者”。1982年6月8日,里根在英国议会发表了他著名的苏联“邪恶帝国”系列演说中的第一个演说。里根以西方自由世界的领导人的口吻、使用了道德语言去安抚西方世界:“善的力量最终联合起来战胜邪恶”。(注:Ronald Regan:“Address to British Parliament,”June 8, 1982,http://www. americanrhetoric. com/speeches/ronaldreaganbritishparliament. html.) 他还利用“善将战胜邪恶”这一格言为自己做出美国将提升与苏联展开核军备竞赛的决定寻找理由,并借此挑战那些对他的核威慑政策提出异议的人。(注:作为“邪恶帝国”系列演说的一部分,里根于1983年在佛罗里州达举行的一次全国福音派新教协会大会上演讲时说:“人们倾向于洁身自好,指责双方的过错,而忽视历史事实以及邪恶帝国的侵略动机,只是称军备竞赛是个莫大的误解,于是将自身置于正义与错误、善与恶之间的斗争之外。”Ronald Regan, Remarks at the Annual Convention of the National Association of Evangelicals, March 8, 1983, http://www. americanrhetoric. com/speeches/ronaldreaganevilempire. html.) 在这里,美国和苏联之间的社会关系被继续放置在一种道德上的二元对立框架里:苏联被等同于邪恶者,而美国则是善的力量的代表。里根政府显然继承了杜鲁门对外政策话语,认为冷战是一场“善与恶”之间的战争。在这场战争里,美国得到“基督教《圣经》和上帝的叮嘱”,并以全部的力量去反对苏联“邪恶帝国”。(注:Robert Jewett and John Shelton Lawrence, Captain America and the Crusade against Evil: The Dilemma of Zealous Nationalism, Cambridge: Wm. B. Berdmans Publishing Co.,2003,p.4.)
进入20世纪90年代,世界格局开始发生重大变化,东欧出现政治巨变,冷战结束,美国的对外政策开始处于新的十字路口。1990年夏季发生伊拉克军事入侵科威特事件,它为美国开始确定新的敌人和外来威胁提供了机会。1991年初,在联合国的授权下,由美国领导的多国部队发动了海湾战争,把科威特从伊拉克人的占领中解放出来。伊拉克的萨达姆政权被视为“独裁者”和“残暴者”。战争爆发之前,美国总统乔治•H•布什在一次全国宗教广播者大会上说,“美国一直是一个宗教国家……也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更是一个宗教国家”。 他引用《圣经》中关于“和平的时候,战争的时候”的文字,把即将采取的海湾战争行动描述为一个具有宗教含义的崇高事业,即善与恶、对与错、人的尊严及自由与暴政及压迫之间的斗争,而且,美国以及所有的盟国都站在“上帝一边”。(注:David Ryan, U. S. Foreign Policy in World History, London:Routledge, 2000.)
21世纪初,“邪恶论”再度盛行于美国的对外政策话语里。“9.11”事件后,“邪恶”一词开始与美国追求国家安全和打击恐怖主义联系在一起。在美国政府看来,反恐就是在与“邪恶”作斗争。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美国总统乔治•W•布什前往位于首都华盛顿的国家天主教堂,在布道坛前宣布,要在全球范围内清洗邪恶,声称美国“对历史的职责已经是明确而清晰的:回应这些袭击,摆脱邪恶的世界”。(注:George W. Bush, National Day of Prayer and Remembrance for the Victims of the Terrorist Attacks on September 11,2001, September 14, 2001,http://www. whitehouse. gov/news/releases/2001/09/20010913—7.html.)在世界政治发生重大改变的环境下,美国政府进一步确定它所面临着的外来威胁和敌人,并使用文字将它们明确下来。2002年1月,布什在国情咨文演讲里将伊朗、伊拉克和朝鲜称为“邪恶轴心国”,把“反恐战争”的范围扩大到与这些国家的斗争。次年,美国政府再次发动海湾战争(但这次是在没有获得联合国安理会授权的情况下进行的),对伊拉克实施军事入侵。在2004年的国情咨文里,布什再次使用了有关“邪恶”的语言。不过,这次他是为了鼓励美国军队在局势日趋动荡的伊拉克的士气,使其继续行使在那里的战争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