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柯论重复
赵毅衡(《重复》一文第二节)
重复的符号学分析:同相符素与异相符素
上面所说的,实为常识,只是一般地,泛泛而谈地讨论重复。而一旦认识到重复是一种符号活动,就有可能对这种符号活动做形式论的解释和分析。这就是符号学中至今比较难懂的一个问题:”同相符号现象”(isotopy)。
首先,同符现象,以及其单元“同相符素”(isotope),西文此词原为化学术语“同位素”,在数学中称为“合痕”。首先把此词应用到符号学分析中来的,是出生于立陶宛的法国符号叙述学家格雷马斯与他的研究团队,他们的讨论比较繁琐,在中国学界基本没有引起反响。此后符号学家艾柯也做了长篇论述,可惜艾柯的专章论述被中国译本漏译了。[1]艾柯的讨论,是他为此书英文版特别加写的两章之一。中文本[2]从意大利文本直译,丢落了这重要的两章。[3]
这个题目被中国学界忽视,原因之一可能是至今不知道如何翻译合适。此词的希腊词根是iso-相同,以及topos,空间,地方。化学上译为“同位素”(在元素周期表上占领同一位置,但是原子结构不同的元素)意义比较切合。而符号学的isotopes并不在同一个位置上,而是在多个符号活动之间某些“符素范畴”(semic categoties)重复出现了,因此isotope在符号学中的正确的理解,应当是“同相符素”(repeated seme)。
上面的讨论中用“符号活动”(即所谓semiosis),而不是简单说“符号”得到重复,米勒认为,一篇叙述文本中,重复的可以是符号形式(例如词语、修辞格),或是符号的对象(例如事件与场景),或解释项(例如主题、价值判断、情感)。[4]也就是说,符号过程的任何一个元素,都有可能成为形成重复的印迹,只要意识形成这种连接。因此,同相符素,可以是“同形素”(homonyms),“同义素”(synonyms),甚至可以是“相似组段”(similar syntagmas),“相似主题”(similar themes)。由于重复的部分多变,哈蒙建议用一个原医学词“增生”(hypertrophy)来代替“同相符素重复”。[5]这个词应当说非常切题,很能说明本文再三强调的关键点,只是其病态含义不佳。
重复的符号活动,可以不是“同相”,而是“异相”,这时候重复的单元被称为“异相符素”(allotope),即对比重复的符素(contrasted seme)。不同相位如何可以算重复呢?其实这在符号表意中经常见到:当交通灯红黄绿三色变换时,重复的是其功能:它们都是指挥交通的权威性指示符号,不同的是其具体的意义,因此每一次交通灯变化,出现的是“异相符素”,在互相对比中重复。
这也就是说,重复可以有进展,靠同中有异推进意义。格雷马斯认为重复具有“合一性”(uniform),因为重复是“能够让故事得到合一性阅读的一套冗余语义范畴”。[6]艾柯干脆把重复称为“导向”(direction),重复是“文本在尊重解释凝聚性规则时展示出来的导向同一个方向的不变因素”。[7]他们一个说叙述的故事,另一个说普遍的文本,意思是相同的,就是符号靠重复才能如纤维那样“织成文本”(文本text这个词本来就是“织成”的意思)。
以上的讨论,似乎很玄奥,似乎是没有必要地耍弄术语。但是我们看一首诗的组成,就可以看到文本的确靠同相符素与异相符素交织而成。随便拈一首最短的中文名诗,王之涣《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从文化史方面说,中文的形成,中文诗的形成,中国文化的形成,是读懂这首诗的背景条件,而这些条件都是靠几千年中国人社群中一再重复形成的;从作者和读者方面说,他们能用这首诗进行意义交流,是因为他们在中国文化中大量重复的符号因素,形成共同的教育背景,创作与阅读的群体符号重复,是这首诗被写被读的保证,而这首诗成为经典,完全靠文化与教育的重复积累机制。
然后我们看织成文本的形式重复:字段(诗行)长度是最明显的重复,不管是严格重复,还是“自由诗”那样有变异的重复,是任何诗得以成形的最基本条件;节奏,不管是靠平仄,靠请重音,靠短语间歇,都是重复某种语音单位;韵脚的元音重复,则成了诗最明显的外部条件。然而这首诗最让人欣赏的,是巧妙的语义重复:二对四句,是对偶的妙例,是“异相符素”重复的最佳例子:功能相似,语义相异对立。“千里目”与“一层楼”之对,妙绝千古,充分调动了异相符素的功能与语义差,而直接把文本方向指向了主题:登高一步则境界分外开阔。一首20字的短诗,就展示了重复作为艺术要素的文本组合功能,以及对阅读的“导向”品格,哪一首诗不是如此呢?推演开来说:哪一个符号文本不是如此呢?
由此,以色列女叙述学家雷蒙-基南提出一个精彩的“重复三悖论”,似乎有点过于耍弄文辞,细思之非常精辟,我只能重复于此:[8]
1.重复无处不在,重复无处在场;
2.成功的重复是不重复;
第三条或许难懂,他的意思是:没有完全不需要人类经验来理解的“初次”,而一旦出现重复中的变异,重复也就是初次。
[1]Umberto Eco, Semiotics and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city Press, 1984, pp.214-217
[2]翁贝托.艾柯《符号学与语言哲学》(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
[3]此中的版本纠葛,请见赵毅衡“艾柯七条:与艾柯辩论镜像符号”,《符号与传媒》2011年,第2辑,137-145页;又见翁贝托.艾柯“镜像”,《符号与传媒》2011年,第2辑,146-165页。
[4]J Hillis Miller, Fiction and Repetition: Seven English Novels,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pp.1-2
[5]Philippe Hamon,Exposition: Literature and Architecture in 19thCentury Franc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2, p.135
[6]A J Greimas, Du Sens, 1970, p.188
[7]Umberto Eco, Semiotics and Philosophy of Language,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4
[8] Shlomith Rimmon-Kenan,“The Paradoxical Status of Repetition”Poetics Today, Vol. 1, No. 4, (Summer, 1980), pp. 151-159